早上,馮玉葉起牀,看見李牧已經半靠在牀頭那裡,看着前面像是在發呆。
“你醒了,我去打水給你洗漱。”馮玉葉穿了外套,穿上鞋子就要往洗漱間那去。
病房很高級,七十多平方的大套房。
李牧說,“把窗戶開一下,我看看外面。”
“好。”
馮玉葉走過去嘩啦啦的拉開窗簾,打開窗戶,陽光和風,柔柔的灌進來,病房裡的空氣爲之一清。
李牧貪婪的呼吸了一口,“舒服。”
馮玉葉開心地笑了,“等着,我去打水。”
有特護人員,但馮玉葉根本讓他們進屋的機會都沒有,護理全都是她親自在做。
到了今天,已經是第三十天了,李牧在醫院,躺了足足三十天,並且,還會持續更長的時間。
他離不開牀,每天都需要馮玉葉按摩他的各個部位的肌肉,而每一次做這項工作,看到所按的地方全都是傷痕,馮玉葉總是無法控制眼淚。
廢人一個了,李牧的意志很消沉。今天看到李牧精神不錯,馮玉葉再開心不過了。
馮玉葉洗漱完畢,打了一盆溫水端過來,和往常一樣給李牧擦臉,手,身體,腳,身上每一處,都擦得很仔細。
李牧心疼地握着馮玉葉的手,看着彷彿老了十歲的馮玉葉,輕輕摸着她額頭上的皺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這一個月,馮玉葉憔悴得判若兩人。
李牧心疼不已,自責卻是越來越深,更加的認爲自己這個廢人拖累了老婆孩子。顧了大家,顧不了小家。在很多很多時候,那可能是一句口號。在很多很多時候,李牧也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死不算什麼,現在這個樣子,才讓他難受。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還不如死。他可以狠心的去死,把家庭扔給馮玉葉,總得有付出的。但他無法做到現在這個樣子還能保持着坦然受之。
是啊,二百多萬人,缺了你一個什麼,沒了你部隊就不打仗了嗎?當然不,只是,如果必須要有人去死,那麼自己去和別人去,又有什麼區別呢?別人就沒家庭嗎就沒有孩子嗎?
都明白,都深切的有這樣一個覺悟。
因此,馮玉葉前面幾天叨叨說了幾遍,便不再說了。確切地說,作爲軍人家庭出身的孩子,馮玉葉早有這樣的覺悟,作爲軍屬同時作爲現役軍人,她更有這樣的覺悟。
“這樣挺好,他站不起來了,就不折騰了,我照顧他一輩子。”馮玉葉對張寧將軍說。
有了白髮的張寧將軍上了車離去才留下老淚。
“我去打早飯,想吃什麼?”馮玉葉問。
李牧笑道,“我想拉屎。”
白了李牧一眼,馮玉葉說,“你再噁心點。”
說着,就輕車熟路地把李牧扶起來,讓他坐到輪椅上,然後推到寬大的廁所哪那裡去,再扶着他坐到馬桶上,這才說道,“我去打早飯了,你自己解決。”
“沒問題滴,去吧,老婆。”李牧的笑容燦爛得很。
帶上廁所門,馮玉葉往外走,一邊走淚水一邊的流。
廁所裡,李牧抱着腦袋,劇烈地哭,無聲的哭,用力的捶打右腿,然而,根本沒有用。
夫妻倆似乎早有默契,他不願讓她看到他哭,她不願意讓他看到她哭。上廁所,只是一個彼此都知道的藉口罷了。
李牧擡起頭抹乾淨眼淚,慢慢的運勁,深深呼吸,他擡起雙手,嘗試依靠雙腿的力量站起來。他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右腿一動不動,沒有絲毫的知覺。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然後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他放棄了,重重的坐下去,呆呆的無神的望着前方。
徹底廢了。
他緩緩閉上眼睛,心裡慢慢的對自己說,不折騰了,不折騰了,奇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在自己身上,認了吧,下半輩子,就和輪椅以及柺杖打交道吧。還有遺憾嗎,有,很多很多的遺憾,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沒做。
可是又能如何呢,李牧,你不是救世主,你也僅僅是一個凡人,你也有站不起來的時候。
所以,就這樣吧。
他安心了,心安理得的,儘管他自己十分清楚,那是僞裝出來的。
認了吧。
他艱難的用雙臂撐着坐到了輪椅上,慢慢的挪了出去,來到窗戶前面,往外看着。外面是很多高大的樹木,還有草地鮮花什麼的,不知名小鳥嘰嘰喳喳的飛來飛去,清晨的陽光好得很。
遠遠的傳來番號聲,部隊出操了。陸軍醫院邊上是一個兵營天天的軍歌嘹亮。想到再也不能跟着部隊出操、訓練,李牧心中陣陣的失落,極度的悲傷。他才三十歲啊,他這個年紀的軍官,是軍中的主力幹部,應當奮戰在部隊的作訓一線的,怎麼能夠與輪椅相伴呢。
有腳步聲,李牧連忙抹乾淨最後一點淚痕,調整了情緒,讓自己看上去顯得開心。馮玉葉拎着早飯進來,在茶几那裡擺好,說,“大米粥,小米粥,鹹菜,饅頭,豆漿,油條,包子,雞蛋,幾個小菜,都是你愛吃的。”
置放完畢,馮玉葉走過來推着李牧過去。
李牧說,“天天這麼吃,我都快成豬了。”
馮玉葉給他打了一碗粥,要喂他吃,他接過來,兩個手有些顫抖的,一點點的舀着吃。
“吃飽了我給你按摩,保證你不會胖。”馮玉葉說。
她知道他在意的是身體的力量,全身的肌肉因爲長達一個月的缺乏鍛鍊,已經開始有萎縮的跡象。馮玉葉堅持每天三次進行按摩,緩解這種現象。
“媳婦,你不用天天守着我了,該上班上班,我這有護士看着,沒問題的,再說,不就是廢了條腿,我自己能行的。”李牧說。
馮玉葉給他夾小菜,說,“我已經把工作辭了,現在啊,就是普通的等待安排的幹部。家裡有劉媽和陳春英,孩子不需要我操心。你就安心養傷,我瘸了我照顧你一輩子。”
李牧喝完最後一點,把碗放下來,“是我拖累了你。”
馮玉葉看着他說,“那你後半輩子就乖乖的聽我的話,補償我。”
用完早飯,馮玉葉說,“好好待着,我出去一下。”
主治醫生那裡,陳韜已經在等着了,和主治醫生聊了不少。他早早的就到了醫院,詢問李牧的情況。和他一起過來的還有石磊。其他人想過來,被溫朝陽阻止了。這也是李牧的意思。他不知道如何面對昔日的老戰友老部下。
看見馮玉葉過來,石磊又要哭出來,“嫂子,他們要把班長送去榮軍醫院。”
主治醫生說,“李師長恢復的情況是不錯的,外傷恢復得很好,左腿的問題也不大,但是右腿……進行了幾次手術,裡面的彈片都取了出來,但是……以現在的醫學條件來看,我只能說站起來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概率很小。”
陳韜對主治醫生說,“醫生,謝謝了。”
主治醫生出去。
陳韜愧疚地看着馮玉葉,說,“小馮,李牧現在的情況已經不適合擔任任何職務,把他送到榮軍醫院也是總部的意思。”
“陳副總,你知道的,把他送到那個地方去,是要他的命。他離不開部隊,官是越當越大了,可你看看,你什麼時候離開過一線。你們這些當領導的早應該阻止他,可是你們沒有。現在殘廢了,往榮軍一扔就不管了。他現在的意志很消沉,你們這樣做,會讓他徹底廢掉!”馮玉葉盯着陳韜說道。
石磊忿忿的瞪着陳韜,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小馮……”陳韜艱難地說着,後面的話卻是一個字也說不下去了。
他轉身大步走向病房,馮玉葉和石磊緊緊跟上。
陳韜推開門,李牧坐在輪椅上,看見他就笑着舉手敬禮,“首長好。”
面沉入水的陳韜走到李牧面前,看着他,沉聲說道,“李牧,你的第三師要交給別人了。”
李牧點頭,“我這個樣子,當不了師長了。”
“編制改革正式全面拉開,三軍部隊都會進行大規模的整編。你的老部隊第九旅要和你帶出來的107團合併整編爲陸軍第一支空中突擊師。你帶過的701邊防團要改成武警。武警第三師的陸航團要移交給武警總隊。海軍陸戰隊要擴編,傘兵部隊要改革。李牧,改革最大的浪潮已經到來。”
陳韜盯着李牧,緩緩地說道,“醫生說你站起來的希望渺茫,渺茫,但只要有一絲希望,你都不能放棄。你不是一直期盼着大規模整編的這一天嗎,現在這一天到了,你呢,你不站起來,就會永遠錯過你人生中的最精彩!”
李牧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他微微搖着頭,聲音低沉而疲憊,沒有絲毫的精神,“我有點累,想休息。拼殺了這麼多年,也該部隊養我了。”
“放你他-娘-的-狗屁!”陳韜指着李牧,“我告訴你,總部已經決定讓你退役,把你送到榮軍醫院去,送到療養院去,下半輩子你就和退離休的老頭老太太一起過吧。”
猛地,無神平前方的李牧扭頭盯着陳韜,怒火逐漸的從胸腔裡冒出來。
石磊抹着眼淚說,“班長,他們要你脫了軍裝,你再不站起來,你就當不成兵了,班長!”
李牧衝陳韜怒道:“憑什麼!憑什麼讓我退役!憑什麼!我堅決不退役!我絕對不!陳韜我-操-你-媽-的是你說我天生就是當兵的!是你說我除了當兵幹什麼都不行的!憑什麼我殘廢了就不要我!憑什麼!我-操-你-媽-的你憑什麼不要我!你騙我!你欺騙我!我殘廢了你就不要我!陳韜你-他-媽-的不是共產黨員!”
陳韜迸發出平生最大的吼聲:“那你他-媽-的倒是站起來啊!!!”
“陳韜我-操-你-媽-的!!!”
李牧猛然站了起來,死死的站住,死死的站穩了在那裡。他指着陳韜怒罵,“你言而無信!你就是個王八蛋!老子不退役!老子死也要挺着死!”
陳韜、馮玉葉、石磊淚流滿面,呆呆的看着李牧。
盛怒之下的李牧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哭了,他哭着對馮玉葉說,“媳婦,我不退役,我不退役,讓我幹什麼都行,讓我幹什麼都行,媳婦,你跟你爸說說,不要不要我……”
馮玉葉走過去抱住李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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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