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之間久別重逢的場景,着實叫人動容,清雅從未見過皇后這麼多的眼淚,這一刻才恍然記起來,皇后年紀尚不足雙十,是這皇城裡小宮女之外最小的人了。
而老夫人則從容冷靜,鬆開懷抱後便道:“請皇后娘娘上座,受老身一拜。”
清雅不得不上前將皇后攙扶到寶座,又下臺階來,想要攙扶老夫人行禮,但秋老夫人婉言謝過,她還沒有老態龍鍾,不需要人攙扶便能週週正正向自己的孫女,向尊貴無比的皇后行下大禮。
可珉兒到底繃不住,不等老夫人禮畢起身,已飛奔下來,親手攙扶祖母,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落淚。
清雅在一旁道:“娘娘,請老夫人到後殿說話吧,這裡連坐的地方也沒有呢。”
秋老夫人再次打量了一眼這巍峨莊重的上陽殿,空蕩蕩的殿閣裡,除了上首的寶座,就什麼都沒有了。
再看她的孫女,雲鬢高髻錦衣華服,已不是昔日垂髫少女,珉兒尊貴而美麗,氣質天成,分毫沒有被這金碧輝煌的殿閣壓住光芒。唯可惜老夫人沒能親眼看着她出嫁,沒能做爲她綰起青絲的人,沒能親手替她蓋上喜帕。可珉兒若能一世幸福,這些遺憾就微不足道了。
一路往內殿去,宮女太監們都看見皇后的眼淚,但想到娘娘是見着了日思夜想的祖母,也都不奇怪她這一反常態的激動,任何人的心裡都有軟弱之處,何況娘娘從不是鐵石心腸的人。
珉兒沒顧及這些,在祖母面前,她什麼也不想硬撐了。
走過朱漆竹橋,進了內殿,珉兒一直緊緊抓着祖母的手,本該帶領她好好參觀這上陽殿,可她的眼淚停不下來,什麼心思都沒了。
老夫人被攙扶着落座,便見珉兒要向她行禮,祖母忙攔住說:“珉兒,這就免了,奶奶心裡什麼都知道。”
清雅見這情形,放下茶水便帶着人退下,輕輕合上殿門,只留下祖孫二人。而門外頭,周懷還等着消息,見清雅出來眼角含淚,笑道:“你都這樣子,娘娘必然哭成淚人了。”
清雅道:“你也是,怎麼不事先告訴我,也好讓娘娘開心開心,這些日子她心裡頭沉甸甸的,抒發不出來,我跟着乾着急。”
“皇上不叫說,我哪裡敢提,爲了安樂宮,皇上近來也煩躁。”周懷道,“反是你,娘娘有心事連你也不說?”
清雅嘆道:“娘娘並不是愛訴苦的人,她不樂意我天天聽她倒苦水,說出來的話,要能解決纔好,不能解決的事天天反覆唸叨,豈不是成了怨婦。”
周懷連連稱是,又道:“皇上吩咐了,娘娘可請老夫人在宮內留宿,一應規矩都免了,只求老夫人別拘束就好。”
清雅朝門裡看一眼,雖然什麼都看不見,還是笑道:“我瞧着,老夫人是不會留下的。”
門裡頭,老夫人正在水盆裡取了帕子,溫柔地爲孫女擦去淚水,雖然分別時珉兒也哭了,可像這樣的事,倒是要追溯到珉兒很小的時候了,她的孫女並不是愛哭的孩子,她堅強又勇敢。
“傻孩子,你再哭,奶奶可走了啊。”老夫人愛憐地摟着自己的孩子,她養了十八年的孫女,從沒和她分開過一天,卻遠遠地嫁了,她一天也看不見。
“奶奶怎麼來的,皇上請您來的?”珉兒不哭了,可是抽抽噎噎着,十分可憐。
老夫人笑道:“是我自己來的,看了你那封信後實在坐立不安,只想親眼看看我的珉兒,和你娘收拾包袱就動身了。後來一路上,都有皇上派的人護送,奶奶年紀大了,車馬走得慢,耽擱了好幾天。”
“這麼遠的路,我捨不得您奔波,早就想過,實在忍不住了,我就自己回元州去。”珉兒弱弱地說着,可眼神裡開始有了堅定的光芒,“好在……不是皇上把您折騰來的。”
老夫人笑道:“若是皇上呢?”
珉兒道:“他不會,那他可就辜負我了。”
“這話聽着,我們皇后娘娘可了不得了,皇上都要聽您的話?”老夫人輕輕撫摸孫女的臉頰,一時也紅了眼圈兒,“我的孩子還是我的孩子,奶奶看着你的信,都不敢想象你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
珉兒溼漉漉的眼眸忽閃着:“我的信怎麼了?”
老夫人憂心道:“那麼強硬的語氣,那麼堅決的信念,你要皇上六宮無妃,奶奶能理解你的心情,可你這孩子,從小性子急起來就聽不進別人的話,哪怕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事錯的,不撞南牆不回頭,奶奶怎麼捨得你撞得頭破血流。我一定要來看看你,把你拉回正道。”
珉兒聽着心酸又委屈,依偎在祖母懷裡噘着嘴又要哭,被老夫人嗔笑:“你再哭,我可真的走了。”
“我不哭。”珉兒努力讓自己冷靜着,可是躲在祖母的懷裡,聞見她身上熟悉的香氣,這是皇帝也無法給予她的安心,她本以爲至少一兩年裡,都無法再見到祖母,這是驚喜,可也證明着,她失敗了。她以爲自己隱藏得很好,可字裡行間的,全傳達給了祖母。
秋老夫人愛撫着自己的孩子,珉兒的氣息漸漸平和,輕聲問着:“奶奶,我錯了嗎?”
“沒有錯,只是你太着急了。”老夫人道,“傻孩子,你還沒有好好享受愛情,就開始捍衛她。想必是我的一句話說錯了,我不該提醒你愛上了皇帝,就與整個後宮爲敵。要你平白無故地把人都當做假想敵,把自己陷入矛盾裡。珉兒,你是後來者,哪怕尊卑給予了你不可撼動的地位和尊貴,甚至可以無視她們所有人的存在,剝奪她們的權利,可你不能不尊重皇帝的心情,你的痛苦,也是皇上的無奈,他若是不在乎你的,你也不會有這樣的奢望。是皇上給了你希望,你纔會有這樣的念想,那麼在實現你的理想之前,你不能把皇上的路給堵死了。”
“我把他的路堵上了?”珉兒迷茫地看着祖母。
“傻孩子,不論走向哪裡,你都要和皇上並肩前行,這纔是六宮無妃的真正意義。”老夫人摸着珉兒的臉頰,笑悠悠說,“不能和皇上同行的話,哪怕她們全部從這世上消失了,也毫無意義了。”
“可我……”倔強的人兒,哪裡那麼容易放下,對着祖母更不需要遮遮掩掩,珉兒就是不願皇帝身邊有其他女人,她不會動搖。
老夫人笑道:“奶奶支持你,可是別太着急,傻丫頭,你這麼急,皇上也會感受到的,他跟着你一道着急,可你們除了着急,還能做什麼?”
珉兒軟乎乎地撒嬌着:“他哪裡能理解我的心思。”
聽這話,老夫人就放心了,她的孫女還是馭夫有道的,這種事都是天生的,旁人教不來,更重要的事,那個男人愛她。
“我娘呢?”珉兒回過神來,才發現祖母只一人進宮。
“皇上不是不允許你娘再進宮嗎,不是故意膈應皇上,而是金口玉言不容褻瀆,這些話就要你去向皇上解釋了。”老夫人說道,“快打起精神,帶奶奶看看你的宮殿,你在信裡說的水榭臺在哪裡?方纔從長橋上來,太液池的風景,真是叫人心曠神怡。”
珉兒心情好多了,起身來攙扶祖母:“奶奶若是陽春天來,能看到更美的景色。”她一面問,“奶奶離宮後,住在哪裡?別莊久無人居,是住不得的,您住客棧我也不安心,我與將軍沈哲的夫人十分親密,奶奶住到將軍府去可好?”
見孫女根本沒打算留自己住在宮裡,老夫人就知道孩子過去信中說要整頓宮闈制度,並不僅僅是看不慣太后,她自己就先剋制了,是由心而發地想要讓這座皇城更具天家氣度。
“我是你爺爺的妻子,當然要回秋家去了。”老夫人卻道,“我會住在宰相府。”
珉兒神情一怔,立時就反對:“奶奶住去宰相府,還不如住客棧。”
“不要孩子氣,無論如何,天下人都只知道你是宰相府的千金,哪怕你不願承認更不在乎,這也是你該有的體面。秋家又不是到你父親這一代才顯赫,祖上的功勳榮耀,纔是你血液裡的尊貴。”老夫人驕傲地說,“別忘了你爺爺,可是了不起的人。”
珉兒嬌笑:“反正我也沒見過爺爺,您怎麼說就怎麼是了。”
老夫人喜笑顏開,摟着她的心肝寶貝:“我的珉兒沒變,一點沒變。”
珉兒卻赧然道:“可我還是讓您擔心了,是我不好。”
此時此刻,宰相府裡,正熱火朝天地打掃庭院佈置臥房,三夫人站在屋檐下指揮下人手腳麻利些,就在剛纔老爺極速派人送來消息,說老夫人要到了,雖說秋振宇一早就知道繼母往京城來,但三夫人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一直也沒着手準備,這下人到了,可不得不忙了。
但見趙氏帶着侍女從遠處來,三夫人理了理衣襟迎上前:“姐姐怎麼出來了?您的身體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