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瘸一拐的被亭奴扶着走出銀安殿,走出了宮城,天邊顏色瑰麗,濃豔得不似一個春末該有的傍晚天空,不是那種紅彤彤的火燒雲,也不是暗沉沉的將近夜晚的顏色……
雲裳歪着頭,仰着臉瞧了半晌,忽而低低一笑。亭奴看見不遠處有人一襲純白色的長衫翩然,正朝這邊望來,遂停下了腳步。
“公主,您就在這兒稍等着吧,奴才給您去請轎子過來。”
雲裳半晌沒有說話,仍舊是看着天空發呆。亭奴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就自作主張的走了過去,那邊那一襲純白長衫的男子還用多說麼?正是羽林禁衛軍的蓮準都指揮使更是何人?
“蓮公子,公主方纔……情緒有些激動,身上……怕也是受了傷……”亭奴看着走近的蓮準一臉陰鷙,說話時更是字字斟酌,句句小心,生怕一句不合適就把這位冷血無情的蓮準大人給惹惱了。看着前面這位蓮公子半晌不說話,又瞧了瞧身後那位無憂公主也是半天不發一詞,亭奴站在中間,真正是進退維谷,索性一咬牙跺腳,“公子,人,奴才是給您帶來了,您自個兒瞧着辦。奴才告退了。”
話雖然是氣話,但亭奴畢竟對雲裳仍有幾分情誼,走到雲裳跟前的時候,仍舊免不了低低的伏了伏身子,“您且先與蓮公子回去罷,剩下的事,就讓奴才爲您儘儘心。”
雲裳一直仰着頭看着天的眼睛裡似有什麼東西閃動了幾分,勉強點了點頭,苦笑萬千,“有勞。”
“奴才告退。”
“亭奴。”亭奴才擡腿走出一步半,就被雲裳喊住。他回頭,有些訝異,“公主還有什麼吩咐?”
“亭奴。”她又低聲喚了他一生,把亭奴喊得有些不知所措。“奴才在這兒呢。”
“沒什麼。就是覺着……你很好。”雲裳瞧了他半天,才說出這麼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亭奴砸吧砸吧滋味,也沒懂這到底是啥意思,只好告退。
“就是覺着什麼?怎的不把話一次說完,說話留一半,可不像你的作風。”蓮準醞釀了半天的疾風驟雨的表情在看見她一臉狼狽的時候完全土崩瓦解。站到距離雲裳二尺左右的地方,“不是說好很快就出來的麼?怎的耽擱了那麼久?”
前一個問題樓雲裳肯定不願意回答他,而後一個問題……他想她多半會給自己一點面子。
果然,雲裳淡淡開口,“本是做戲來着,但沒成想,這假戲做成了真,大公主的拳頭底下真真一點都沒給我留情面。把我揍個半死。”她苦笑着,去揉自己臉上的傷處。
蓮準拉着她的手將她仔仔細細看了半天,眼睛裡似有波濤洶涌,雲裳在這樣的眼神之下終於低下了頭,“你別這麼看着我了,我下次不敢這麼幹了。你都不知道,大公主打人特別疼。真的。”
蓮準半晌嘆了口氣,一把抱起來她,“特別疼還和亭奴磨磨唧唧的不快些回去上藥麼?”
“還生氣呀?”雲裳敲了他一下,他倒是沒事兒,自己的胳膊倒是又疼起來。
“當然生氣,你這副樣子,別人不知道還以爲我這個護花使者失職,沒能將你看得周全。”
兩人說了會兒話,雲裳實在是和鳳紫瀲的對打之中耗盡了力氣,睡了一會兒眼皮子就來回打架,終於靠在蓮準的肩頭上沉沉的睡了過去。
她只能選擇這個時候睡將過去,不然蓮準那個刨根問題的毛病犯了,她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抵擋。
她方纔,只是想再多看看亭奴而已。對着亭奴沒說出來的那後半句話也無非是叮囑他在宮中行事要小心,自己多多保重。另外,她還想要告訴亭奴,她給他的那點恩情,他早就裡裡外外的報答過了,實在以後不用爲她涉險……但是這樣的話說出口,也太過讓人聽出來其中訣別的意味了。
不錯,方纔踏出銀安殿的時候她就給自己暗暗下定了一個決心:蓮臺的穿越時光的機器沒能將她帶回去,其實本來對於雲裳來說那個蓮臺機器就是蓮準發現的外掛,外掛既然失敗的話,那麼,她還是得自食其力,要回家,靠自家。
也大概……是時候和這裡的紛紛擾擾,歡喜悲傷告一段落了。
之所以會下定決心說再見,是因爲在昨天夜裡,暗力營的亦陌親自跑來告訴她,無盡山的山洞已經挖通了五分之四,最後一小段的開鑿和修築大概還有三兩個月的時間就會完成,既然如此……
歸期近矣。
而她在此處……還有那麼幾個人的情分要剪短,要理清。收緊抱着對方的手臂,雲裳心裡一陣哀嚎,眼前這個傢伙,正正是她無論怎樣都不想斷掉的最大情分。
蓮心小築裡的人一見雲裳是這幅樣子被蓮準大人抱回來的一下就炸了鍋,香香的大嗓門哭得震天動地,把個蓮心小築都吼得抖了三抖,還是瓔珞人靈光,一面掉眼淚,一面有條不紊的吩咐身邊的小丫頭們去燒水,煮藥,又吩咐去請魯大夫來,生怕雲裳一不小心動了老病根兒。
這一忙活下來,竟然誰也沒有注意到在蓮心小築的一面牆壁之上,有兩個黑影正盯着屋裡的一舉一動。
院子裡忙活了半夜,影子也在牆上掛了半夜,直到天矇矇亮了,影子們才撤。
雲裳迷迷糊糊的從夢中醒來,暗朦朦的,似乎看見自己面前有什麼人一晃,又消失了。白花花的影子在半夜看來,實在有點……瘮人。雲裳吃了一驚,慌忙翻身坐起,身上就被一個人抱住,“做噩夢了麼?”
“蓮準?”她試探性的開口問。對方帶着鼻音“嗯”了一聲,讓她心裡的慌張落回去了不少。
“你沒回去麼?”他也是勞累了一天的,這麼陪着自己,倒讓她有些過意不去。
“別一回來就想着攆我出去啊?我這一天可是累了。”蓮準賴皮的摟住她的腰,將頭埋進她的頸臥裡,“要真心疼我,以後就別再這麼胡幹了!”
“你說的是我頂撞陛下,維護陸家的事,還是說我今天和鳳紫瀲打架的事?”她睜着大眼睛,故作無辜。
蓮準惡趣味的在她脖子上一咬,痛的雲裳一閃,嚷嚷道,“哎喲,蓮準你屬狗的呀?”
“對了,本公子不僅屬狗,還屬狗皮膏藥,粘上了誰,誰就休想逃開。”蓮準側坐起來,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的看着她的眼睛,“無盡山修通了,你要拿來做什麼?”
其實,這個問題他很早以前就想知道來着,只是苦於雲裳的口風太嚴,無論他怎麼問,她不是一帶而過,就是顧左右而言他。讓他着實氣悶了很久,發動了所有人手去查緣由,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那麼好的無盡山擺在那兒,我不拿來開脫第二產業,豈不奢侈浪費?好了,這個你就別管了,來與我說說,你這次去北面,有什麼好玩的事兒麼?”
蓮準抿了抿脣,“好玩的事?現在邊界的地方都是嚷嚷打仗的事兒,哪來什麼有意思的趣事。要說唯一的趣事也就算的上咱們送過去的那些糧食了。”
雲裳拖長了尾音的“哦”了一聲,沒意思的躺了回去,半晌才涼涼的說,“那算不得有意思,要說有意思的話,我倒是還打算做點什麼別的事情。最近的京城,太氣悶了些。”
蓮準撐着頭靠在她旁邊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將這件事情說給她知道,“雲裳啊,有件事情,我想你應該知道。”
“什麼事?要不是什麼打緊的大事,就天亮了再說罷,我困着呢。”她翻了個身,打了個哈欠。
“是關於顧籽萄的。”蓮準艱難的開了口。
雲裳臉上一喜,噌的坐了起來,和他對視,“顧姐姐可是大好了麼?我聽說這幾個月之間,顧大老爺一直都請着御醫給她瞧病,這麼久了,也該好了罷?我得找找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好東西,等我臉上這傷好了,就給她送過去。省的她說我忘了她。”
蓮準好看的桃花眼裡醞釀的課可不是什麼喜悅的神色,反而是很低落,很傷心的樣子。雲裳的笑僵在臉上,“她是好了,是吧?”她還是不肯死心。
蓮準嘆了口氣,“你別緊張。是好事。”
雲裳鬆了口氣,搖着他的胳膊,“別賣官司,快說,是什麼好事?”
“黃白橘央了媒人,正式向顧大學士家提了親事,要娶顧籽萄爲妻。顧大學士起初不肯,他便跪在顧學士的府門外整整一天半,把個顧大學士感動得老淚橫流,只好同意。”
雲裳聽得一陣唏噓,她怎麼不知道顧大學士的心思,他本來是黃白橘的老師,自然得意這個學生,如果顧籽萄一直好好的活蹦亂跳的話,他自然是樂見其成的,可現在……誰都知道顧籽萄……
“而且……關於顧籽萄被綁架的事,羽林禁衛軍那邊查到了些眉目。”蓮準的眼中露出一絲狠毒和冷酷,雲裳看得心頭一凜,“是誰?”
“這人你心裡有數,正是陸慎的那個好媳婦造的孽!”
“果然……”雲裳咬住了銀牙,半晌無語。
蓮準看着她,“可還要揪出來這一樁真相?”
“要!當然要!只是……現在時機還不成熟,咱們可有證據?”
“拿住了她家的一個家人,人證物證都齊全。”
“很好。今日不行,就等明日,明日不行,就等來日。早晚,我要鳳紫湘付出代價!”殊不知,她自己此刻的眼神比蓮準還要狠辣上不止一分。
“可我聽說,鳳紫湘懷了身孕。也好,這一年就且讓她活好,順便等等陸慎,陛下該對邊疆的將士們有個說法了。”蓮準扶着她躺下,給她蓋好錦被。“睡吧,別想了。”
雲裳默默點頭,眼神朝外看去,窗外黑影沉沉,此時,長夜的濃黑正褪色而去,曙光的黎明是不是……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