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終於在距離城門十幾丈的地方半停了下來,緩慢挪動着等待入城。姚九娘趁着這個空檔,探在車門邊,半撩了車簾問道:“公子?”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漸漸對這位公子的習性也有幾分瞭解,暗暗慨嘆傳聞的不可信。作爲火蓮教目前最具神秘感的客卿公子,這位橫空出世的“奇才”,總是被人和一些怪戾陰暗的詞語聯繫在一起;而現在她有機會與他直接相對,卻感覺眼前這位分明真是個溫柔風流的翩翩濁世佳公子麼……除了有些怪癖,比如吩咐他們無論什麼時候要找他,一定不許通報。不許敲門,在馬車上則是要直接掀簾子回稟……不過這也確實是個怪癖,爲了這份唐突,她已經沒少感受那位雲姑娘殺人的眼風了,可是誰讓公子喜歡呢?爲了無人時公子含笑的一聲贊。她便是再被那姑娘瞪幾眼也無所謂地吧?
公子這個異乎常人的癖好也讓她幾乎全程見證了那位雲姑娘對公子的感情發展。從開始的一力相抗。到半迎半拒,再到如今的百依百順,應該說公子地確有這樣地魅力。即便是皇帝的女人又如何?還不是一樣地搶來?一樣收拾得服服帖帖?門主常說,以前最佩服地就是元師大弟子王乾;而現在見了公子。卻覺得便是王乾親來,也定然無法做到這般的舉重若輕,玩弄天下如股掌。
車簾挑開,毫不意外又見春色旖旎。寬大地馬車裡,公子一手攬住那姑娘的腰。一手擡起在姑娘的眉間,言笑晏晏,似乎正在說着什麼溫柔的情話……聽見她的聲音,公子回眸過來,一雙狹長鳳眼中笑意未褪,波光流轉間盡顯絕代風華,有什麼可以形容那種極致地美麗麼?那樣的一剎,姚九娘整個人都癡住,彷彿整個世界都爲之消弭了顏色,靜止了聲音;天地之大。卻只有那雙斜睨的鳳眼。那勾起的薄脣……不是沒見過公子的美,不是沒見過公子的笑。然而還是覺得一次比一次不同,一次比一次魅惑,竟然是未能習慣,反而越來越被吸引!
只這麼一眼,姚九娘忽然覺得能夠體會那姑娘的心境了……便是皇帝的寵妃又如何?便是榜文遍天下地尋找又如何?能得這樣脈脈一笑,甘爲他,棄了榮華,拋卻從前……
是的,拋卻從前。有時候姚九娘駕車中百無聊賴也會想,若是要她在門主和公子之間選擇;若是公子那一天比一天炫美地微笑是爲她而發……便是她對門主這般曾經痛徹心扉地牽絆,也是可以忘記的吧?……或者,即使那微笑不是爲她,她卻已經情懷轉向……
“公子,”也許是一瞬,也許是很久,姚九娘終於找回了自己地聲音,“公子有什麼安排麼?”
一路行來,公子在住行等方面並不很挑剔,走得快些慢些,住得好些差些,隨着她安排;唯有一樣,就是吃飯上頭,卻是不肯馬虎,也並不是要什麼山珍海味玉食佳餚,只是每到一處,定要親點吃食,也許是看似隨意提及的一個小吃,也許是深巷中無人尋見的一個老店;但事後總能讓姚九娘發現,那小吃必然是當地不傳之秘;而七轉八繞的深巷酒香,也定是正宗醇厚百年老味。
這樣的美食之旅,已經讓姚九娘隱隱有些習慣和期待;而如今到了江南西路的首府平興,更是美食雲集,美酒飄香,只不知道公子對今天的晚餐,是不是又有了什麼主意?
公子卻是回眸對那姑娘問道:“雲裳小美人兒,今夜去滕王閣吧?一醉方休?”
雲裳也轉眸,沒有看姚九娘,目光盈盈笑望着身邊那張絕世容顏:“一醉方休。”
這樣答的時候,她自然也想起了那次滕王閣頂上的一夜對飲;那臨風的紅衣飄飄;那蕩氣迴腸幾曲意境不同卻同樣讓人刻骨難忘的歌賦……這讓她的目光中多了幾許會心幾許溫柔,也讓一直凝視着她的蓮準毫不掩飾地露出了驚豔的表情,鳳眸中霎時晶亮深邃,勾魂攝魄似地透出幾分媚意來……
一時馬車中癡住了幾個?
“九娘,”蓮準吩咐,“城裡清風樓的菜色不錯,你們今晚就在那邊住下吧……不用等我和雲姑娘。”
姚九娘迷迷糊糊應了一聲,有些木呆地放下了車簾,轉頭去駕車……半晌,才明白過來公子是要和那位雲姑娘單獨去滕王閣,還計劃好要……夜不歸宿。
不過她也只是一嘆,並沒有生出一點不滿或是抗拒的意思。就算不說身份,公子這樣的人,誰能興起半分猜忌的念頭呢?這路上,若不是公子的安排得當,只怕她和門主都不知道死上多少回了……只是那樣的笑啊,那樣的笑,不知道那雲姑娘上輩子修了什麼樣的福分,讓皇帝陛下對她念念不忘不說;何德何能卻獨得公子那樣傾世笑顏……且是一笑再笑?
而姚九娘卻沒有想到,簾子落下的一瞬,她念念不忘羨嫉着的魅惑笑顏,卻已經凝在了主人的脣角;慢慢消散褪去的同時,居然,隱隱,幾分落寞。
原因麼,無他……只是那樣絕世笑顏所面對的那個女子,目光已經轉向,在姚九娘退開的一瞬,透過半挑的車簾,深深凝望在另外一張陽光般的笑臉上。
……雲裳沒有想到,會這樣突然地,在這裡,見到陸慎。
縱馬無數熱血男兒之間,徵袍風捲,兜鍪纓飛,顧盼之間,萬丈豪情,那樣的陸慎,那樣的陸都督。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應,他居然在親兵擁護之中,忽然轉頭向她這邊望過來;在她望過去的一瞬,和她的目光,對上;然後,略帶詫異和驚喜地,對她,微微一笑。
那一剎那,對雲裳而言,如同永恆。就象方纔的姚九娘一般,她竟是絲毫覺不出時光的流逝,也判斷不出所思所想……待到終於回過神來,卻是面色雪白,只嘴脣咬得嫣紅嫣紅……眸光一顫,避開蓮準關切的注視,勉強笑道:“只怕我今夜不能和你去滕王閣了。”
的確,這一路離開御舟“出走”,有蓮準打點照顧;即便是幾次被“舉報”,她也從來沒有真正顧慮過會被發現行蹤……可如今遇到陸慎,雖未被當場“指認”,但也勢必要給一個交代了;如果她今夜不出現在朱富貴的都督府的話,怕是平興府都會被翻過來了吧?
何況,她和蓮準早已說好,會在平興府分手,那麼早上一點晚上一點,本來也區別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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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匹異常惹眼的神駿白駒一路小跑着從城外溜過來的時候,一隊等在城門處的兵士便欣喜地迎了上去;而馬上那位薄汗未乾,英姿勃發的將軍,更是惹來了無數猜疑和驚喜的目光。
“是陸都督!”
“陸都督贏了!”
爆發出的歡呼聲裡,有人小聲地介紹着:這位白馬將軍正是那位揚名天下的都督陸慎!今兒午後他帶了一隊長天軍從北邊趕來,據說本來是路過,應朱都督的邀請特意繞路來指點一下徵兵的工作。而所謂的輸贏應該是指陸都督和鎮南軍的朱都督在郊外舉行的一場賽馬,看如今的情況,分明是陸都督贏了。
聽說居然是長天軍的陸慎都督,在場的應徵少年都是興奮異常:不說當初陸都督在平興府殺退赤腳軍一戰成名,就是如今長天軍如日中天威名赫赫,誰不以加入長天軍爲榮?連鎮南軍徵兵如此熱鬧,也都是沾了仿長天軍制募兵的光,如今能得陸都督親自指點,哪怕人不把鎮南軍看成長天軍第二?
而沒想到纔到平興,便得以親眼見到這位傳說中的英雄人物,又怎不叫這些應徵兵士的少年欣喜莫名?
一片雀躍之中,便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那輛包銀嵌玉的豪華馬車,還有那趕馬車的妖嬈女子,那女子似有些心事,略顯呆滯地驅車前行。一點也沒有被這邊地歡喜感染,也不曾如衆人般將目光或仰慕或激動地投注到英俊的白馬將軍身上。車行碌碌,就這麼和趕車的女子一樣,有些機械地駛入城門口……與衆人的歡欣鼓舞形成鮮明的對比。
負責檢查地官員本來要趕過去和陸都督見禮,卻正被那馬車和女子攔住。只得接過遞來地腰牌,卻是神情一凜。說了幾句什麼,又從姚九娘撩起的車簾中往裡面意思意思地望望;點點頭剛要讓過去。又忽然覺得不妥,連忙轉頭將請示地目光投向一直駐馬向這邊觀望着的陸都督。
陸都督卻只是和煦地帶了些微笑。毫無所覺似地轉身,去面對那些忍不住悄悄議論他身份地少年們。
那官員於是鬆口氣,放行。
陸慎此時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抿了抿薄脣,便將馬帶到一邊。安心等後面的朱富貴趕上來。
朱富貴只是略略落後,不一時趕到,卻是汗透長衣,眉飛色舞的樣子,遠遠地便招呼着笑着,和兵士們嬉笑;和應徵的少年打趣;又大聲介紹陸慎的身份,竟是絲毫不拿架子,十分得人心地模樣。於是城門口處更是歡笑一片,羣情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