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還沒說完,樓雲霓就轉身跑走了。
靈堂裡的人紛紛竊竊私語,艾管事趕緊走上前,“吉時已經到了,老爺,夫人該移靈下葬了。”算是給樓鐸一個臺階下。
樓鐸點了點頭,轉過來對着雲裳說,“我給你母親準備了上好的楠木棺槨,一會兒就請靈,換上一副棺槨,你看如何?”
香香霍的瞪大了眼睛,剛要說話,就被丁姨制止住了。
雲裳乖巧的點頭,“父親能爲母親準備這樣隆重的妝奩,母親泉下有知也要感動。”
請來的法師和僧侶開始唸經誦唱往生咒。
人羣之中,王媽看見二夫人朝她點了點頭,立刻腳底抹油跑走了。雲裳捧着裝着五穀的紅布鍾,跟在和尚們的後面。香香低聲說,“小姐,您剛纔說的可真是絕了,我怎麼不知道咱們村子東頭的周大戶家的老母牛這樁事兒啊。”
“這事兒豈止你不知道,我也是剛剛纔聽說。”雲裳淺淺一笑,香香大驚失色,趕緊拿手捂着嘴巴,“原來小姐你是瞎編的!我就說嘛,村子裡有這樣的事兒我怎麼不知道。”
“咳咳。”前頭忽然有人出聲。雲裳擡頭看,看見了走在前頭的雲鈺也正回過頭來朝她一笑,這個少年長得十分的乾淨儒雅,雲裳忍不住猜想十年之後的他會是一副什麼樣子?
她慢下了腳步,“說話要注意些,到處都是眼睛,瞧着咱們吶。”
香香吐了吐舌頭,“知道了。”
丁姨湊到她的身邊,“小姐,一會兒移靈若有什麼閃失……我們要怎麼回話?”
“你們什麼都不必說,一切聽我的。”樓雲裳扶了扶額頭上有些鬆動的孝帽,輕聲說。
*********
後院的大槐樹底下,樓雲霓正拿着一根樹枝兒抽打着可憐的老槐樹泄憤,王媽尋到這裡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哎喲,小姐,這樹您可抽不得,這是老爺最喜歡的老樹了。”
“我管他!抽死了最好,正好給他的大老婆陪葬!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樓雲霓說完又狠狠的抽了幾鞭子過去。說的也是,她長這麼大,就不知道吃虧是什麼滋味兒,今天算是丟人到了家。
“不行,我得把這口氣爭回去。”樓雲霓順了順氣。
王媽驚訝的反問,“她這會兒正得意着呢,怎麼扳回來?”
雲霓露出一個老狐狸一樣的笑容,“王媽,你說,這三伏天裡,一個死人從那麼遠的地方送來,她樓雲裳就算是有神仙幫忙也不可能給我爹送回來一個毫髮無損的屍身吧?你可別忘了,我娘是怎麼說的,她呀,只要有那麼一丁點的腐爛,咱們就有機會了。走,咱們現在就去前院,看看情形。”
王媽立刻豎起大指,“還是小姐記得清楚,夫人那天還對我說起過,屍體腐爛,就不能分辨容貌,到時候咱們就有理由把她們趕出府去。”雲霓皺了皺眉,擡腿往外走,“也許,我們也只能是讓大娘不葬在樓家的祖墳裡,而要把樓雲裳趕出去恐怕就非是易事了。”
“小姐不用太擔憂,她一個野孩子,沒有見識,要真是住在府裡,絕對是您的手下敗將!”王媽說的信誓旦旦。樓雲霓剛剛平靜下來的臉上又染上了怒意,“你到現在還小看了她!什麼野丫頭,你沒看見她剛纔多厲害麼!”
王媽不敢多言,趕緊跟上。
前院裡,和尚們已經誦完了經,白幡招展,哀樂陣陣。
樓鐸一手撫摸着棺槨,棺材上的鉚釘已經都被起了下來,樓雲霓悄無聲息的站到前面的人羣裡,悄聲對自己的丫鬟珍珠說,“讓你找的仵作呢?來了沒有?”
珍珠趕緊偷偷指着樓鐸身後的一個人說,“那個穿着靛藍色衫子的就是了。”
雲霓勾脣一笑,珍珠狐疑的問,“小姐,這真能驗的出來什麼嗎?”
雲霓又是一笑,胸有成竹的說,“驗的出來驗不出來那不還是咱們說的算麼?只要銀子花到了家,想驗出來什麼就能驗出來什麼。”
珍珠似有所悟的點了點頭。
“相爺,咱們給夫人移靈吧。”樓鐸點了點頭,對旁邊過來的小廝們說,“動作輕一點。”
雲裳跪在棺槨之前,忍不住擡頭看了看他。
“這!人呢?”樓鐸忽然太高了聲音。把探過頭來的仵作嚇了一跳,艾管事湊上來一看,也變了臉色,樓鐸一把將棺材蓋子完全推開,咕咚一聲掉在地上,振起了不少塵土,黃土飄揚之間,人們都看見了那個黑黝黝的棺槨裡,空蕩蕩的,哪裡有人的影子!
“娘?”雲裳也站了起來,撲到棺槨前,對着空蕩蕩的棺槨喊了一聲,裡面只有三寸厚的白粉,白粉上平平的鋪着一套聞上去不但沒有一丁點的死人的屍體腐臭的味道,反而還有一點淡淡的特殊香氣。
饒是樓鐸一國的丞相,也從未見到過這樣詭異的事情。伸出去想要觸摸那些白色的粉末,卻是猶豫在半空,哆哆嗦嗦的沒有下手。
雲裳斜眼偷看,趁這時候伸手在捏了捏那一身華麗卻略舊的衣裳,驀地退後了好幾步,戰鬥站不住,臉色蒼白着說,“娘……娘……是你麼?”
樓鐸臉色更加難看,將信將疑的走到雲裳身旁,穩住她抖動着的肩膀,“雲裳,你摸到了什麼?”
“我……我……”她猶猶豫豫,似乎不敢說,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裡滿滿的都是驚慌。
樓鐸心頭一軟,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掌更用了幾分力,卻溫暖柔和,“你摸到了什麼?”
“我摸到了……孃親。”她的眼睛直視着樓鐸的眼睛,一顆豆大的眼淚掉了下來,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指,“我剛纔摸到她了,還很溫暖。”
“來人,小姐受了驚嚇,帶小姐下去。”樓鐸忽然轉身,對身旁的丫鬟說。幾個丫鬟趕緊走了上來,扶着雲裳,雲裳死活不肯走,掙扎着從幾個丫鬟的手中逃了出來,撲到棺槨前,“孃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回來了啊?”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雲裳的眼中爭先恐後的奪眶而出,香香在一旁看得傻了眼,直拽丁姨的袖子,“丁姨……這……這到底是怎麼一會兒事兒啊?”丁姨也不知道雲裳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只能安撫香香,讓她不要攪局。
雲裳邊哭邊側目,偶然發現在圍觀的衆人之中臉色最最難看的人,只有兩個人——王媽和二夫人。她不動聲色,暗暗記在心裡。忽而,她向前一躍,把耳朵湊到那身衣裳跟前不到寸許的地方,眼刀凌厲的甩了出去,朝着悉悉索索的人羣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們安靜。然後靜靜的趴在衣服上,好像是在聽那身衣服在訴說什麼似的,片刻之後,她才戀戀不捨的擡起身子,朝着樓鐸輕聲說,“母親說,她走了。”
“什麼?”樓鐸蠶眉一動,狹長的眼睛看向滿臉淚痕的雲裳說。
“母親自在揚州的時候就潛心修習佛法,或許,她已經得道昇天也未可知。”雲裳看着自己的“父親”說的不無感傷,樓鐸看着她那一雙純淨無害的純黑的雙眸,半晌沒有言語。
他的眼神很專注,彷彿在看着自己失散多年的戀人一般的專注,“你再說一遍,你母親剛纔說什麼?”
雲裳在他的注視之下絲毫沒有半分的躲閃,直直的看進他的眼睛,彷彿這樣還不夠,一定要看到他的靈魂深處一樣,她一字一頓,聲音裡沒有任何的修飾,“我走了,另外,母親說留了一封手信給您。”
樓鐸臉色稍變,甩開了所有的恐慌,在那身衣服的下面來回摩挲,果然,在厚實的粉末和衣裳之間摸到了一封信。展開來看上面字字勾畫的只有短短几句。
“自送別,心難捨。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指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筆筆動情,字字傷心。樓鐸反反覆覆將這短短的幾行字看了又看,瞬間像是被人抽淨了所有的力氣,大手撐在棺木的邊緣上,狠狠地,竟似乎要按進去一般。他忽然仰天大笑了三聲,“一點相思幾時絕!萍兒,你果然還是不肯原諒我。好,好!我成全你,我成全你!”他邊說邊笑,然而眼中卻滾出兩行清淚。
雲裳站在他的身邊,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母親她……會感激你的。”
樓鐸背過身去,沒有讓其他人看見他臉上的淚痕,揮了揮手,“就爲大夫人在宗祠堂裡立一座衣冠冢吧!”
雲裳在他的背後默默掏出帕子,擦拭着臉上的眼淚,而在人羣之中的丁姨和香香卻是不約而同的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原本以爲是會雞飛狗跳牆的一幕,結果卻這樣平安無事的了結了,這大大的出乎了她們的意料。
樓雲霓湊在自己母親的身邊,“這怎麼可能呢!一個死人還能長翅膀飛走了不成?”
二夫人冷冷的笑了一聲,“這樣的事,死人自然是辦不成的,但並不表示活人就辦不到。”
“娘,難道您認爲這件事是她們自己做的?”
“哼,賊喊捉賊,你娘我多少年以前就不用了的把戲。”她抖了抖自己手中的帕子,擋在了嘴角,在樓鐸的眼神飄過來的時候瞬間換上了一副寬慰的笑意,向前走了幾步,將一雙保養得甚好的手放到他的手背上,“逝者已逝,老爺,您可要節哀順便,您可是我們的主心骨兒啊。”
雲裳拭了下眼角,忽然明白了爲什麼當初這個女人會成功的霸佔了樓鐸和整個相府。她也意識到,或許在這個深宅大院之中,她時時刻刻需要警惕的人並不是那個看起來很彪悍的樓雲霓,畢竟,她和她的母親比起來,功力還是遜色了太多。
“全府掛孝,齋戒一月。”樓鐸挺直了身杆,重新變回了那個不苟言笑的樓丞相,他橫掃了一眼雲裳,“你隨我進書房來,我有話要問你。”
丁姨和香香剛剛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