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她的立場還是動搖了,因爲蓮準莫名其妙地“幫助”。蓮準希望她選擇和陸慎“私奔”地方式來挽救陸慎生命,改變歷史;但這卻不是她所願。當時蓮準幾乎成功了;她相信作爲羽林禁衛軍都指揮使的他對於皇帝陛下的影響力,也沒有低估過鳳紫泯地多疑和對江山的執着。一度她覺得幾乎被他逼到絕路了,然而她還是做出了決定:要扭轉乾坤。想要對抗蓮準的安排,想要留在皇帝陛下身邊。只有一條路:就是讓鳳紫泯知道她很有用。
她知道。皇帝陛下絕對是一個肯爲了江山社稷犧牲一切的人,包括感情。蓮準遊說鳳紫泯放她走。想必就是利用這一點;而她,要利用的,也是這一點:只要她對於大鳳朝是有用之身,那麼鳳紫泯便無論如何也會留她在朝中。所以她那時候大肆聯絡朝中官員,宣揚自己的實力;甚至給張諤遞上“反貪規劃”,提前掀起大鳳朝改革狂潮……一點一滴,她都在證明:她很有用;她能急鳳紫泯之所急,想鳳紫泯之所想,揣摩聖意,明知進退……雖然這都是做個“權奸”的基本素質,但事實證明,這很有效。
現在鳳紫泯待她的態度,便是典型地“惜才”模式了。
張諤長長嘆了一口氣,沉默下去。
小船離御舟越來越遠,遊蕩着飄近一座石橋,橋上並未禁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邊酒樓妓院嬉笑歡歌的場面,絳紗籠燭,車馬爭門,更有云裳方纔心儀的飛星燈飄來蕩去,好一片祥糜氣氛。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不知怎地,那張諤忽然冒出這樣一句來,隨即驚覺,然而無法補救,只是滿面尷尬。
“張大人果然也是性情中人。”雲裳回首瞄了他一眼,並沒有裝聽不見。“雲裳倒是覺得,這樣的熱鬧場面,還是多些好。”
“哦?”雲裳這樣說,張諤卻覺得無法苟同了,“那日在王閣老壽宴上,無憂公主奏《秦王破陣樂》,還以爲無憂公主是同道中人,”
“雲裳最喜歡熱鬧。”她打斷他的話,“喜歡看百姓一個個興高采烈快快樂樂地生活。國仇家恨離他們本來就很遠;富國強兵也不是他們需要承擔的責任。雲裳一向覺得,若說他們有什麼需要爲國家付出的,便是各盡其責,種田地多些收成,經商地翻些利潤,實打實地把國力強壯起來,纔是根本。”
短暫地靜默之後,張諤搖頭,“你說的有些道理……但這些人,是在玩樂。”
“玩樂也是富國一個途徑啊!沒有人玩樂,那些燈籠,那些車馬,那些昂貴地奢侈品,賣給誰去?”雲裳脣角勾起,帶些促狹神情,彷彿是在狡辯般,“我看改革的下一步就應該是改變重農輕商的觀念,賺錢是好事啊,若是大鳳朝能有更多的錢,我們就可以買更多的火炮,研製更多的武器,到時候收復華夏,便更爲容易。”
張諤驚詫地注視雲裳,那張因爲美貌而常常被人誤認作是禍水的臉龐上此刻如此英姿勃發,墨黑的眸子燦爛如星,“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大鳳朝的商人能把生意做到海外去,那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啊……要是怕海上風險我們可以幫他們造船、派軍隊護送……多賺些西洋人的錢回來,富強我們大鳳朝……如果,我能有時間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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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雲裳和吏部尚書張諤的小船之旅並沒有持續太久,然而張諤卻覺得時光彷彿跨過了一條長長的鴻溝,跳躍着不知道究竟流逝了多少。雲裳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象是一柄銳利的短劍,撩開天地間的混沌,刺破了陰陰沉沉的未來。
如果說那次雲裳送來的“反貪規劃”讓他有了些驚喜,這麼長時間的合作讓他有了些驚豔,那麼雲裳現在的話,帶給他的,則是感動吧?細細打量了幾眼面前的少女,張諤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不由竟然產生了一種荒謬的念頭:如果這個人不是樓鐸的女兒,如果這個人不是以“佞幸”聞名……不過若非如此,這個人也斷斷不可能這麼年輕就攀爬上權力的頂峰了……
雲裳歪着身子依靠在船舷上。中午聖壽宴上她就多喝了幾杯,方纔的“長公主選婿宴”,她的身份算是比較高,又有名的好酒量,自然逃不掉衆人的恭維和敬酒,幾輪下來已經恍惚有了醉意,這個身子,果然是不如以往了。不過方纔和張諤的那番話,雖然是藉着酒意說出,卻也是壓在心底的一片真心實意。她,很需要時間。
何蕊珠說她剩不下幾年壽命,她是相信的;雖然蓮準表現得全不在意的模樣來安她的心,但她卻敏銳地注意到:他從未否認過。在重大的事情上,蓮準是不會說假話的,他只會將真話說得彷彿假話一般誘人上當……其實,就算是快要死了,她又有什麼在意呢?從未和人提起過,她剛剛“附身”公主殿下時候聽到過的那段話,什麼是“灰飛湮滅,永墮無間”?這“三年”過後,會眼睜睜看着歷史“重蹈”段南風話中的一幕幕麼?會得到什麼。會失去什麼?“三年”,轉瞬便已近半,她還擁有多少時間?
一艘小船撐着長蒿往他們這邊飛速靠近。船上一男一女,揹着光看不清楚模樣,近了才認出男子身穿着侍衛服飾,竟是孔傑;女子,卻是銀安殿侍女霽月。
“奴婢給張大人,黃白橘參議,無憂公主見禮。”縱使是在小船上,霽月也努力維持着禮節。只是倏然變化的船速還是讓她晃了幾晃。差點摔倒;身邊的孔傑卻絲毫沒有伸手去扶住她的打算,男女授受不親。侍衛與宮女,總要避嫌些纔好。
船已經慢下來停在雲裳他們兩人身邊,霽月也微紅着臉宣佈她來此地目的。“宴席已經散了,陛下請兩位速回。”
雲裳“噢”了一聲,蹙眉看了看她方纔那麼一晃而略爲散開的髮髻,問:“霽月姑娘不在銀安殿當值了?”
“已經調在陛下身邊隨侍了。”
雲裳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一轉眸間看見身邊放着的蓮燈,便對張諤笑道:“張大人,既是說好了出來放蓮燈的,還是放了再回去吧。”
張諤正蹙眉凝思。聽雲裳這樣說,倒也無所謂;於是兩人點燃了蓮燈,用舟中已經預備好的紙筆各自寫了些什麼,輕輕將蓮燈放入湖中,這才撥轉船頭向龍舟那邊而去。
轉過橋頭,才發現宴席雖散,龍舟那邊的“選婿”盛會卻差不多已經到了高潮:除了身份較高的一些人以外。衆人大多到了甲板上,觀看花樣繁多的“水戲”,龍舟前地水面上,一色鋪開了幾條小船,扎着綵樓,樂聲中小木偶人或垂釣或旋舞或對劍,好一派熱鬧氣氛。孔傑引着他們地船悄悄繞到御舟後面,雲裳擡起頭。卻正見樓船三層地欄杆前。曲柄黃蓋的下面,玄色袞龍袍的一角閃過。
待上了船。自然免不了往前面去晃了晃;鑑於這次來的官員中高位的不多,她的座位和張諤的一樣,都安排在了三層皇帝陛下左近;雲裳過去陪着說了幾句話,便安靜下來,捧了杯茶,假作看那“水傀儡”戲,思緒卻不知道飄到了哪裡。
和午時以及方纔的正式宴會坐席不同,因爲只是閒飲看戲的安排,她的座位就在鳳紫泯地左下方,中間隔着張諤;而皇帝陛下的另一側,則是淮陽大長公主和思靖長公主。不知爲了什麼,從她一入座,先後兩代大鳳朝第一美人就都把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從宴會開始,思靖長公主臉色一直不太好,高高在上並不對下面的人假以顏色的樣子;此時卻時不時地往她那裡瞟上一瞟,頗有些欲語還休的意味……而淮陽大長公主,表現得更爲明顯,開始是目光在思思和雲裳兩人臉上逡巡,後來則乾脆停留在雲裳臉上,肆無忌憚打量起來。
於是纔沒安靜一會兒,雲裳便被那目光攪擾得不得不回眸過來,笑笑問道:“大長公主殿下有什麼指教麼?”
淮陽大長公主頓了一下,目光又明顯地在思思和雲裳間轉了轉,才問:“這位大人貴姓?身居幾品?”
這樣問話實在是有些唐突了,不過考慮到淮陽大長公主身居敵營已久,記憶力有些退步也是正常,雲裳還是恭敬地一一答了。
淮陽大長公主點點頭,轉頭去對皇帝陛下道:“陛下,我看着這位樓大人倒是投緣,不如什麼時候有空,請樓大人到我那邊走走,有幾幅字畫要他幫我掌掌眼?”
說起來雲裳雖然官居大學士,但誰不知道她是散養在揚州城裡長大的出身?還從未有人拿着字畫一類的東西去找她掌眼過呢!不過誰也知道大長公主也不過這麼一說,一個由頭而已,真正地意思只怕卻是丈母孃要看看女婿吧?是時三層樓船上能夠聽到大長公主話語的幾個人,表情各異。反應最大的,莫過於思靖長公主,霎時白了臉,咬着脣一言不發;張諤等一干官員則是微微尷尬,卻忍不住把目光瞟往皇帝陛下臉上去,雲裳“天子內寵”的名聲在外,大長公主選上雲裳來陪思靖公主,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