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的橙瓣已經被她揉爛,桂花一樣的甜香瀰漫在空氣中,卻彷彿帶了些血腥的味道。她是不是鳳紫泯的“皇弟”,是不是秦婉兒的骨肉似乎已經不再重要,記憶重回那慘絕人寰的一幕,她瑟縮着幼小的身子躲在帷幕之後,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如果自己不是從未來的世界穿越而來的話,那麼當年的秦婉兒肯定會死,而且還是用哪種很慘很慘的方式死去。
哈!要和她做兄弟,成親人的這個鳳紫泯,他自己到底知不知道,她這個親人可不怎麼好相認呢。對於她來說,秦婉兒的死,已經早就在自己十歲那年成了定局,而對於鳳紫泯這個皇帝來說,可能還有些撲朔迷離,再加上自己回到京城來的時候,爲了掩蔽樓鐸和二夫人的耳目的時候,將秦婉兒的屍體給……藏起來這件事……
雲裳本來體弱,此刻更是臉色蒼白,汗下如雨;不過她一直半靠在榻上,鳳紫泯又是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竟是沒有發現她的異樣。待到他又剝了一個橙子要往雲裳手中遞去的時候,才發現她的脣瓣已經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被他一靠,便軟軟滑倒在他的懷中。
鳳紫泯結結實實吃了一嚇,連忙攬住她,高聲喚人。誰料雲裳忽然一掙,纖弱的手指無力地推拒在他的胸膛上,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不要傳……太醫。”
鳳紫泯一愣,低頭望去,只見他本以爲已經暈倒的雲裳,這時卻睜着一雙烏黑通透的雙眸,怔怔地凝視着自己。那黑眸襯着雪白的臉色,越發楚楚惹人憐惜。
“臣沒事。只是一下子有些眩暈,躺躺就好。”雲裳看穿了他的猶豫,竟是微微彎動脣角,笑了一笑。
她已經瞬間從方纔的打擊中恢復過來,立刻警醒。催眠師最注重精神力的控制,哪裡是那麼容易暈倒的體質?就是當年親眼目睹秦婉兒的屍體,她也不過是驚嚇不能移動而已。
鳳紫泯於是揮退了門口聽到呼喚匆匆趕來的宮女,輕手輕腳地將懷中的雲裳放在榻上,抱過絲被來替她蓋好,又回身去尋找杯盞爲她倒水,這樣服侍人的活兒皇帝陛下並不常做,唯有在她面前他做得極爲順暢。
雲裳輕輕合上雙眸,默默。
良久,久到皇帝陛下以爲雲裳已經睡着,甚至伸手要去探她鼻息的時候,雲裳忽然張開了雙眸,對着近在咫尺的皇帝陛下那張俊臉嫣然笑道:“差點被陛下騙過啦。”
“怎麼,還不信麼?”鳳紫泯本來去探她鼻息的手指改爲撫上她的額頭,然而觸手處的冰涼讓他的動作一滯,隨即皺了皺眉頭將她略溼的髮絲掠起。
“當然不信。”雲裳斬釘截鐵地答,“陛下,臣雖愚鈍,也知道陛下待臣極好。但皇裔之說,卻是一點可能也沒有的啊,早知道陛下是騙人地了,可是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不是麼?”
“孤說過,有先帝血書和兵士的口供……”
“陛下,”雲裳笑意盈盈地開口。居然打斷了鳳紫泯的話,“陛下難道沒有發覺過,一旦陛下要說什麼自己也不相信的話,就會刻意地放慢語速,來顯示鄭重麼?”
的確。一般人在說謊的時候。會加快語速,目光躲閃;而鳳紫泯因爲從小處在這樣的位置上,已經習慣了把謊言當成喝水吃飯一樣平常,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過,他說謊地時候。原來多多少少語速上還是有些改變。
鳳紫泯便不說話,看着雲裳,似乎在責怪她依舊不肯相信他。
“陛下。”雲裳歇了這半日精神已經好些,略欠了欠身子從懷中抽出一塊帕子來,“陛下方纔說,當年取走雲裳母親遺物,只是爲了取證,接近雲裳,也不過是一種手段;可爲什麼雲裳覺得,這帕子上的北辰星。繡得這樣用心,這樣真摯?那份扶持於風雨中的情誼,雲裳始終記得……”她嘆口氣,又道:“陛下說,一直沒有給雲裳恢復皇族身份。是因爲對雲裳多有忌憚,怕雲裳位高權重不好彈壓;可明明權位都是陛下給雲裳的。朝中衆人個個不服,只怕一朝雲裳失了聖寵,便是連京城裡都住不下了呢……陛下難道不覺得自己的這番解釋漏洞百出麼?”
她搖搖手,再次止住了鳳紫泯地開口,“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陛下不用再提那很可能依舊子虛烏有的血書和證詞;雲裳不知道陛下爲什麼要和爲臣開這麼大的玩笑,但云裳還是寧願相信自己地判斷。”
她說了這麼多話,冷汗又涌上來,微微氣喘,卻還不忘對皇帝陛下眨眨眼,又添上一句:“臣的表現如何?陛下想借着戲弄臣來逃避批紅可是做不到哦?”
鳳紫泯只低頭俯視着她的眸,也不說話,就像被那眸中地清澈和純淨吸引住一般;半晌纔在脣角漾開一抹笑,說道:“樓卿真是深知孤心,想要騙你還真是太難啊……看來以後還是不要再做這種沒用的功夫了。”
皇帝陛下離開以後,雲裳沒有聽他的囑咐立刻去睡;反而起身,在燈下坐了片刻,悄悄將一個小紙卷兒塞在了那盤桂香橙底下,才招呼宮女進來。綠綺閣的宮女都知道她睡覺沐浴不喜歡人伺候的脾氣,只替她打了水鋪了牀帳,便各個退開。
然而她卻無法輕易入睡。
她的寒症又發作了,來勢很猛。其實她早已習慣那寒毒發作時候的痛苦,甚至可以在人前裝出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但這一次明顯不同。身體裡本來被壓制下去地“誘心”,被寒症一激,反而都逼迫到了心口左近,徹骨冰寒之中添上熱毒,正如地獄裡翻滾的油鍋裡煎熬一般---卻讓她感到莫名的安心:身體上的痛楚,正可以幫助她捱過精神上的難關,阻止她去想鳳紫泯說過地那些話。
那些話,她到底信不信呢?總體上來說……是信的吧?鳳紫泯雖然喜歡演戲,也喜歡逗弄她,但應該不會在這樣地事情上開這麼大的玩笑;秦婉兒之死也的確疑點重重……她知道他最喜歡在真話中摻雜一句半句假話來說,只是不知道今天他說了那麼多,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其實鳳紫泯他最終肯順着她的話承認是假,也給夠了她面子,至少兩個人在表面上還會繼續維持着原來的君臣關係。
寒冷一波接一波地襲來,她裹緊了被子卻覺得整個牀上都冷得象睡在冰窟。實在打熬不住,還是將牀頭準備着的附子酒取來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一瞬間有去找段南風問個究竟的衝動,他不是知道“未來”的事麼?可想起段南風說過,他那三年裡多在大理,想來並不知曉大鳳朝皇族內部的事情……只可恨段南風既然說自己一樣是從三年後過來,爲什麼卻依舊找不出那三年的記憶?
陸慎說她是林逍之後,鳳紫泯卻說她是先帝遺腹。
不知道喝了有多少附子酒,她只記得自己一心期盼寒毒快些退去,至少不要耽擱了明日的行程……卻在酒香氤氳中沉沉睡去。
真個是酒入愁腸更易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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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巳時左右雲裳接到上諭,說羽林禁衛軍庚字部首領魯季從松江府趕回來,替她看病,因外臣不便出入內廷,請雲裳回府接受診治。
其實這就是藉口。雲裳知道,真正讓她離開皇宮回府去的原因,卻是今天早朝上彈劾她惑亂宮闈的奏章份量激增----昨兒給羽林禁衛軍的紙條定然已經傳出去了,這些彈劾的言官也都是蓮準安排的吧?
雲裳起牀喝了些蔘湯,又因爲那些附子酒的功效,勉強精神好了一些;坐轎子從宮裡回來,直入蓮心小築內院。可還沒到佩玉軒,就發現一個反常的現象:怎麼幾日沒回來,院中穿着羽林禁衛軍制服的官員竟然變得如此之多麼?以往除非是跟隨蓮準來的人,縱有羽林禁衛軍來往,也多是便裝吧?……果然,纔到佩玉軒門口,便看見那抹絕豔的猩紅,迎上她從轎窗中投出的目光,一臉含笑。
從入蓮心小築起,馮少綰就已經出現在她的轎旁了,此時看見佩玉軒前的情形,無奈地開口稟報:“無憂公主……蓮準都指揮使這幾日,執意搬到佩玉軒來住,說他那邊太冷,暫借房間幾日……”
鵲巢鳩佔麼?雲裳無力地揮揮手,表示瞭解。雖然馮少綰一直是她身邊爲數不多膽敢違逆蓮準的人之一,但前提是有她的命令在;象這樣恬不知恥到使用“借房間”這樣拙劣的藉口,想必馮少綰沒有辦法應付吧?
之所以順着陛下的意在宮裡住了這麼久,有不少原因就是不知道怎麼面對他;她中了****出醜的過程他都看到,他還差一點就替她“解毒”了……雖然知道他是在幫她,但心裡總是覺得尷尬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