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準望見她淚水未乾,脣邊已起笑靨,也自哈哈大笑,兩袖一拋,丟了古琴去尋美酒,高聲道:“‘且樂生前一杯酒’罷!”
雲裳哭哭笑笑,此刻心情卻意外地舒暢,主動替他斟了酒,嘆道:“難道你今天又是做說客來的?上次滕王閣用歌,這次用曲;上次要我起雄心,立壯志,這次又勸我且去逍遙;蓮準,到底哪個是你真實想法?”
蓮準扶着桌子轉過頭來,長袖一甩,鳳眼橫斜媚態浮生,“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英雄――這可是雲裳小美人兒當初自己說過的話呢!可以雲端爲神,可以落地爲泥;任它潮起潮落,風來浪涌,但求無愧己心,何必問勝敗輸贏!”
雲裳受他感染,也連斟了幾杯幹了,正要開口,卻聽外面一陣吵嚷;拉開舷窗向外望去――卻是湖中大畫舫的客人,遠遠聽見這邊琴聲,驚爲天人,便令畫舫將小船攔住,冒雨求見。
這等小事自然有化妝爲小廝的羽林禁衛軍打發,雲裳搖搖頭,轉過頭來――正正對上蓮準微醺醉眼,“雲裳小美人兒,不問輸贏,不問勝敗,我卻依然有想要問問地話呢……你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雲裳怔住,呆呆與他對視;兩個人此刻呼吸相聞,甜香縈繞;蓮準那絕色的面龐上被酒意催起的兩抹紅暈昭然,薄薄脣葉微微翕張,迷離的鳳眼帶一些水氣,如同浮動着迷霧地深潭,稍不小心便是沉溺深陷……
關鍵時刻理智還是發揮了作用。雲裳把心思從那天的吻上收回來,有點懊惱地想到自己居然被色誘了,稍稍退後一點,正色答道:“我喜歡的人,是陸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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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準便也退後一點,笑嘻嘻地跌坐在椅子上,道:“我知道是他啊。段公子不是說你喜歡陸將軍到了要爲他逆天的地步?――可是,你的記憶找回來了麼?我說的是那沒有發生過的三年?”
“沒有。”雲裳搖搖頭,也靠在窗邊坐下來,目光投向了朦朧雨霧中的美人湖景,悠悠嘆道:“但是有什麼區別麼?對於我這個靈魂而言,就算記不住經歷過什麼,那種感覺總是刻骨的。”
段南風既然這樣說,想必事實也是這樣,何況……她還有自己偶爾抓住的一點點心情和記憶――曾經撕心裂肺一般地感覺,那樣的體會,難道不是“愛情”存在的明證?
“我記得你說過要遠離他?”蓮準收了笑,姿態慵懶地半靠在窗上,正好爲雲裳遮去那迎面而來的湖風。
她點點頭,眸中也是惺忪半醉,“不錯。我這不是一向遠離着他麼?”
蓮準說的,是他們三個人在古墓之中爲避免三年後陸慎身死大鳳朝亡國而定下的計策。當時雖然因爲蓮準在,段南風沒有明白地提出要陸慎和她自立爲帝反出大鳳朝,但話裡話外的意思依舊是要他們收拜香教爲己用,圖謀後算……相信蓮準對他的用意也是瞭然於心;而云裳對這樣的提議自然萬分反對,她沒有那三年裡的記憶,對鳳紫泯也就生不起太多惡念,總覺得事情未必到了那樣極端的地步。何況她明明知道,這等事情,以陸慎的性子。是斷斷不肯爲之。
當時蓮準不肯發表意見,段南風一力主張反趙……爭執了幾番之後,最終還是她定下了今後行動的基本思路:既然段南風說鳳紫泯殺陸慎,是因爲嫉妒,那麼不如釜底抽薪,讓他沒得嫉妒――不就是她喜歡上了陸慎麼?這一次她離他遠遠地,斷絕了自己喜歡上陸慎的可能,也就斷絕了陸慎被殺地可能……是這樣吧?
這就是她離開湖南。藉着和鳳紫泯曾經的約定返京的根本原因。
“雲裳小美人兒,”蓮準忽然靠近了些。呼氣如蘭,在她耳邊悄聲道:“我有個主意:不如你去拐了陸慎遠走天涯?這大鳳朝,橫豎有鳳紫泯在,你怕什麼?”
“蓮準你在開玩笑吧?”她靠在窗上伸手去拍他的臉,“真是喝得太多了。”
他於是掛起那常見的妖媚的笑:“可不是開玩笑?陸慎那人,哪裡是肯和人私奔的?就是你,爲了他,也是要把這家國大業扛到底的……”
從前她要逃避開家國重任,就連他將羽林禁衛軍拱手送到她手上,她也不肯藉着這些去翻什麼風浪;現在爲了陸慎。她卻可以廢寢忘食甘犯天下大忌凡朝政大事都要參一腳……他自然知道她心裡地人是誰,難道還怕他忘了那天看見她依偎在姜鴻昊懷裡的情形?她說:“夢到陸將軍。”……
不知是不是酒地作用,雲裳忽然很有傾訴的慾望,只是不知道和蓮準說這些是否合適;可她還能有什麼人可以訴說?蓮準和她的關係很奇怪,從開始的相互利用起,就習慣了彼此的“親密”,她可以和他同塌而眠,可以和他分享自己的秘密;雖然最近關係有些走偏。但只怕也不過是遊戲而已;蓮準是什麼樣的人?哪裡會被這些情愛瑣事絆住手腳?
蓮準的目光正投到窗外去,鳳眸瀲灩,不知在想些什麼……雲裳嘆口氣,去提了一壺“紫金泉”放在兩人中間,笑道:“你道我現在最怕的是什麼?我最怕自己恢復了記憶……”
船離岸有些遠了,湖邊的那些畫舫已經溶在霧雨背景裡,化作點點星光,閃閃爍爍,朦朦朧朧,看去遙遠而不實在。
她怕恢復記憶。她怕地其實是。記起對陸慎的感情。一旦記憶恢復,她還能如現在一般,遠遠地離開他,一心謀求“大鳳朝權臣”的地位麼?一旦記憶恢復。不知道對那恍如青梅竹馬玩笑不忌的皇帝陛下。又會生出怎樣的仇恨和嫌隙?更不要提現在這樣利用他來達到自己“弄權”的目的。
她其實對於段南風的話,還是存了一些疑慮:畢竟。 ωwш¸ tt kan¸ C 〇
對於那個“熙德十九年”地悲慘一幕,段南風也沒有辦法詳盡描述。那時候他人在大理,對於大鳳朝那場紛爭只能說出個大概……也就是這點,讓她生出無盡的希望來:無論如何,鳳紫泯看上去也並不是會爲了什麼“嫉妒”就斬殺國之棟樑的人……甚至,從她以往的經驗或是現在的幾番試探來看,怎麼也想象不出鳳紫泯會對她深情至廝?他只是和她一樣,在玩着一些曖昧,在藉着這些曖昧宣示着什麼,做出些假象來……他對她的感情,更像是男子之間心照不宣的友誼呢……
或許,是段南風錯了?是胡人在玩離間?是大鳳朝有人矯詔?――她想過,如果她在熙德十九年之前,可以把所有權力抓在手中,就可以防止矯詔的出現,甚至可以自己矯詔去改變皇帝的命令……
而或者更早,如果她趕得及,可以提前到熙德十八年,改變陸慎被圍潭州的歷史,改變胡人南下地那段生靈塗炭……
雲裳已經伏在桌上睡着了,手裡的酒灑落在地面上,氤氳了一室的甘醇。此刻,靠在窗前假寐的蓮準卻慢慢地張開了眼睛,帶着七分醉,三分癡,緩緩行至雲裳面前,伸出手指,觸上她細瓷一樣地肌膚,一點一點地勾勒着她臉上曲線。
方纔雲裳說,她最怕地是恢復記憶,可記憶終歸會恢復的吧?也就是說,她說地沒錯,她喜歡的人,是陸慎。一直是陸慎,只能是陸慎。他方纔還勸她和陸慎私奔呢――是真心話,如果這樣,可以讓她擺脫這裡的一切,擺脫宿命……有些傷感,不知道命運安排給她的,究竟是什麼?她方纔說了很多,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聽;心思完全被她那句“如果趕得及”狠狠抓住,完全喪失了和她再“飲酒談心”的興致,只假作睡着,由着她自己一個人一杯一杯地喝……
她到底醉了,那樣的酒量,那樣玲瓏的心肝兒,卻在他的面前醉倒,甚至沒有問一問馮少綰爲什麼沒有在這個船中出現……她對他還真是信任呢,超乎尋常的信任。真的想不到,這一場醉,可能是他的刻意安排?
船離開湖岸越來越遠,在漫天的水霧之中,穩健而緩着。那船艙本來大開着的舷窗,也被嚴嚴實實地關住,形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讓人難窺究竟……就彷彿美人湖上一個普通的私娼船,客人終於厭煩了琴酒風流,與舟中美人攜手共赴巫山去了。
而那個神仙洞府一樣的舟中房間裡,此時卻不只蓮準和雲裳兩人。
羽林禁衛軍的兩個巨頭,辛字部首領何蕊珠,庚字部首領魯老頭赫然在座。
魯老頭拈了一根銀針,正皺着他那花白的眉毛細瞧。
何蕊珠則單手貼在蓮準的後心,運內力替他化去酒力。
“那位無憂公主還真能喝。”何蕊珠終於收了手,感嘆着,“不過大人也太大意,奴不是囑咐過你,這酒里加了料的,無憂公主體質偏寒應該無礙,大人就未必?喝的時候速戰速決是最好,怎麼不聽?”
蓮準臉色青白,擺擺手,示意自己無礙,擡眸問魯老頭:“魯首領,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