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趙禹大夢初醒,便看見望樓中一名明教弟子守在門旁,問起才知光明左使楊逍早在黎明時便已到了望樓,一直在外等候。
趙禹不敢怠慢,連忙梳洗停當,然後走出門來,看到一個文士背影卓立於望樓外。
楊逍四十歲許,相貌俊雅,只因眉宇之間常懷鬱郁,難免生出幾分落寞之感,一眼望去似是久試不第的落魄書生,而非名動天下的明教光明左使。
他聽到身後腳步聲,轉過身來,隨後便長揖至地,凝聲道:“小魔君趙無傷,你救了我的妻女,如此大恩,我楊逍必有所報!”
趙禹望着楊逍似曾相識的面容,卻愣起來。他還記得數年前大都家中父親給他看的那幅畫像,而今畫像中那人正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前!
諸多思緒涌上心頭,趙禹正是因了此事纔對武功生出興趣,如今不止練成一身武功,還成了江湖上風頭正盛的小魔君。種種機緣巧合,着實難以分講。良久之後,他纔開口道:“楊左使,或許我該說別來無恙,你可還記得十三年前大都趙翰林府上之事?”
楊逍眼露疑惑,思索良久,雙肩才驀地一震,指着趙禹驚詫道:“你、你就是當年那個小娃娃?”
趙禹笑着點點頭,說道:“當年你說哪個拿了你東西,便要哪個來還。如今我機緣巧合救下你的妻女,這份回禮可還足夠?”
楊逍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良久之後才驀地仰天長嘯,震得木葉紛飛,他臉上顯出狂放不羈的笑容,指着趙禹大聲道:“好,好有趣的小魔君趙無傷,我認下了你這個小兄弟!嘿,當年你父親書法一道唬得我不敢動筆,而今你舊事重提又講得我無言以對!”
笑過之後,他突然凝望趙禹,許久不語,眉頭卻深深蹙了起來。過得半晌,他才皺眉道:“你的內功路數,當真有些古怪!”
趙禹聽楊逍只是單憑雙眼觀察,便看出自己的內功有古怪,才知楊逍果然不凡,不愧爲獨鎮明教總壇的光明左使。只是眼下身體的狀況不好仔細與人分講,只說道:“偶有奇遇,我現下的武功路數,自己都不甚明白。”
楊逍也併爲多問,隨即便邀請趙禹上坐忘峰自己的居所。
趙禹眼下九陽功已經有些火候,也惦記着要幫張無忌祛除寒毒,便與楊逍一起往坐忘峰行去。
楊逍當先帶路,只見他身形一晃,連屈膝擡腿的動作都無,便滑向前方數丈距離,如此匪夷所思的輕功,當真駭人聽聞。未待趙禹反應過來,楊逍便閃到了數裡之外。
趙禹心知他是在考校自己的輕功,當下不再遲疑,提起身形來快速追上去。只是他內力眼下情況特殊,遠不及以前揮灑自如,竭盡所能才遠遠綴在楊逍身後,不至於被甩脫出去。
饒是如此,楊逍對趙禹的輕功都大感詫異,行出十餘里後,他等候在路旁,待趙禹追趕上來,才說道:“我雖久居崑崙西陲,對中土武林之事也非全不知曉。早聽說過你小魔君趙無傷本領了得,還當是以訛傳訛誇大之事,如今看來,你果然是有幾分真本領的。”
趙禹聽到他不甚客氣的評價,也不說什麼,只問道:“你是明教光明使者,當年爲何要去我家?”
楊逍一邊疾行一邊回答道:“當年我在追查一位失蹤已久的兄弟,路過大都。想起你們趙家枉爲前宋帝裔,竟甘心做韃子的官員,心下不忿便想上門以你家自誇的書道羞辱一番,哪知被你父親駭得連筆都不敢拿起。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丟臉至極。當日你抓週時,我丟出那件罕見的異寶,想要爭回一些面子。誰曾想你這小子自小便識貨,攥在手裡不放下,也不好意思再討回來。”
“當日我留下那番話,是想着往後有機會待你成人後將你擄來崑崙山,做個被你家祖宗鄙爲魔教的小妖人,讓你一家人慾哭無淚。嘿,我楊逍的東西是那般好拿的?”他一邊說着一邊搖頭道:“哪知我還未去,你自己竟來了。世事奇妙,倒是當時的我枉動小人心思了。”
趙禹聽他說話雖坦白,但言辭卻尖銳,這才醒悟爲何唐洋等人提起此人便大搖其頭。可見楊逍這條毒舌在明教中定然也少不了得罪人,纔會如此不得人心。
他想了想,便說道:“那東西我還留在吳興老家裡,往後有機會着人給你送過來。只是有些好奇,那物什到底是什麼做成的?”
“送出手的東西,哪有討要回來的道理!而且都是個全無用處的廢物,送給你有什麼打緊。”楊逍說道:“我教中原有聖物聖火令傳承,數代以前便不知所蹤,幾代教主都引爲遺憾,費心搜索卻無所獲。多年前我從西域得到一塊極罕見的金晶,便想依照教中記載復鑄聖火令。終究不得其法,畫虎不成弄出那個古怪東西,閒來做個玩物還好,讓人看見要笑掉大牙。”
楊逍靠到趙禹身邊,正色道:“講起來,你倒和我教頗有緣分,只是和五行旗那羣人廝混能弄出甚麼名堂?你留在這裡,我將一身所學傳授給你,往後或能折服本教各部屬,結束眼下這亂象,縱做教主都無不可!”
趙禹想也不想便搖頭拒絕,說道:“我要加入明教,是想真正做些事情,爲天下受苦的百姓略盡綿力。在這崑崙山裡連個鬼影子都少見,又能做出什麼事來!”
聽到趙禹的回答,楊逍的臉登時冷了下來,不悅道:“是了,五行旗的人那樣熱心爲你籌劃做什麼總旗使,你見他們人多勢衆自然要拒絕我。我楊逍雖只一人,卻能震懾住教中衆多別有懷抱的宵小之輩,使他們不敢上光明頂來放肆。你拒絕我,難道我還會拉下臉面來央求!”
趙禹見他這樣喜怒無常,實在是個難相處的人,便嘆道:“我不是瞧着哪個人多勢衆,而是真想在中土做些事情來。你若真個了得,何不直接去光明頂上自己做個教主,好過眼下明教四分五裂各自爲戰。”
楊逍腳步一頓,負手立在半山之上,冷聲道:“我一心爲了本教,卻非一己之私想做教主!否則,也不會離了光明頂搬來這坐忘峰。”
他眼神一轉,直視趙禹,凝聲道:“陽教主失蹤後,教中人心浮動,各人心裡想什麼,難道我會不清楚!白眉鷹王殷老兒恃着教中老資格要做教主,可是他剛愎自用,謀求不成竟據蘇杭分壇自立什麼天鷹教,這等人配做教主?蝠王韋一笑無大量服衆,卻攛掇五散人在一邊煽風點火,配做教主?獅王謝遜衝動妄爲,因一家之仇捨本教大業不顧,四處樹敵最後不知所蹤,也配做教主?五行旗資歷淺薄,縱哪個做得教主,他敢號令衆人?”
趙禹聽他連番數落,明教中所有人竟皆不入他的法眼,可見芥蒂成見已深,遠非朝夕之間可以消除。沉默片刻,他才輕聲道:“世上哪有全無過錯之人,那些人在你眼中處處不是,你在他們眼中又何嘗是完美無缺。”
楊逍嘿然嘆道:“我從無要旁人認同我的念頭,只是不論哪個想執掌光明頂,還要看我楊逍點頭與否!”
意氣理念之爭,最難分講清楚。趙禹也無心思同他爭論下去,便問道:“紀女俠有傷在身,她眼下身體如何了?”
提起紀曉芙,楊逍臉上冷意漸漸消退,繼而浮起一絲柔情,輕聲道:“當年曉芙棄我而去,我只當她心裡對我憎惡難消,心中雖然苦澀,卻不敢再去尋她。這次相見,才知她終究不悔。我負她良多,這一生都要盡心彌補!滅絕師太?哼,早晚要去峨嵋山討回我妻受的痛苦!”
“你終究還是不瞭解紀女俠。她對你雖無悔,心中卻承擔太多苦楚,自己獨力養大孩兒也不肯與你相見,怕的就是辜負師門的恩情。滅絕師太欲逼她來害你,她卻拒不相從。她是個綿中藏針的堅韌性子,你若一心只想着爲她報仇,卻不免傷了她的心。”
聽到趙禹一番話,楊逍的臉色漸漸糾結起來,良久之後才嘆息道:“是了,終究是我想岔了。她是個正直寬宏的奇女子,心意託付於我這魔頭已經受苦良多,我再不能任意妄爲傷了她的心。小兄弟,多謝你提醒了我!”
兩人不再多說,一起向坐忘峰飛馳去。
對於楊逍這引起自己童年對武功幻想的人,趙禹心中一直存着幾分敬重。接觸下來,才覺得這個人看似眼高於頂放蕩不羈,心中卻有太多桎梏枷鎖,只得個表面灑脫。他瞧不上明教諸多人,阻攔他們圖謀教主之位,自己卻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邁上這一步。他強擄紀曉芙,卻因紀曉芙的不辭而別心生沮喪,苦守坐忘峰十幾年不敢再見伊人一面。
這個人,性情不乏偏激矛盾,渴望真性情卻又怯於流露。他心中的桎梏恰如一個牢籠扣下來,籠中鳥兒一般雖然奮力撲騰,卻不得真正自由。
這些念頭,趙禹只在心中輾轉,不會再宣之於口。他已經不是最初那個無論面對哪個都敢直斥其非的魯莽少年,懂得隱藏自己心裡念頭,否則只怕也要成爲另一個楊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