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回家,趙雍老懷大慰,也不再閉門謝客,便將大半年積攢下的人情往來翻出來處理一些。
無論興亂與否,江南都是文興之地。趙雍是當世宗師,總有許多人慕名拜來,加之趙家都有些世交往來,一時間門庭若市。
趙禹偶爾會陪父親見見訪客,不過大部分時間都沒有那耐性,還是在家裡讀書習武。
趙雍歸鄉後,將大都家宅中珍藏的書籍分幾批運來,準備批閱整理後修建藏書樓保存下來,以待盛世通寧時刊行天下。
趙禹遊歷大半載,心中多了許多主張,拾起往年讀過的書籍,原本不甚明瞭處又有了新的見解。書文一道,講到底都是經世致用的手段。趙禹雖然醉心武功,但於文事一途卻從不看輕。
尤其遊歷歸來,更覺武功高絕開山立派之類也沒什麼了不起,如張三丰那般,他存在於世固然是一道靚麗風景,人間一佳話,但若不存在,也未必就有什麼了不起損失。江湖上向來不乏武功精深的大宗師,人世間卻獨缺經世致用的大賢才。前者了不起嘯傲百年,後者卻能夠則被萬民。
倒並非武功就弱了文章一籌,趙禹就聽張三丰講起多年前一位楊姓大俠,曾將南征的蒙古大汗斬殺!這樣的習武之人,以一己之力延續一國國祚,才配稱得上真俠士。江湖上廝殺鬥勇,逞一時意氣,講到底與煙花地廝混所謂才子沒有什麼區別。
文武之道,最終都要入世纔是真髓。所謂遺世而獨立,崖岸自高,不過是酸腐的孤芳自賞,真正儒者抑或俠客,都是不屑的。譬如趙禹的祖父趙孟頫入元爲官,未必就沒有經世致用的心思,只是時運乖蹇,元廷對他也諸多防備,最終只落得嗟嘆一生筆墨幽情。
做不做成事,抑或願不願做事,是兩個不同問題。趙禹雖然年幼,但心中都想做出一番事,所以張三丰修爲絕高,爲當世翹楚,趙禹雖然尊重他,但都不會頂到一個高位去膜拜。在他看來,武功高絕盤踞武當山的張三丰,未必就及得上本領低微但卻矢志造反的朱元璋。
只是各人看法不同,也不好一概而論。
在家呆了許久,靜極思動,趙禹又想起回家那日遇上的那兩個海沙幫的人。他將這事與父親提了提,趙雍思忖許久後才嘆息一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些鹽梟許是心懷異志要藉藉我家祖上遺留的名聲。他們若成氣候,縱借給他們也不成問題,只怕行事莽撞無章法,最終累及江南百姓。”
趙禹想了想,說道:“左右我在家無事,便去蘇州會一會那什麼張舵主,也告誡他不要隨便打趙家主意!”
趙雍聽到後,臉色一變,緊張道:“那些鹽梟兇殘霸道,你一個少年如何去得!”
趙禹笑笑,說道:“父親放心,那海沙幫都只是江湖上尋常一個幫派,縱有幾個好手,都未必是我對手。況且,我只尋那姓張的晦氣,又不是與他整個海沙幫爲敵。我都聽那兩人講起,姓張的飛揚跋扈,在幫派裡未必就得人心,到時都會見機行事。事不可爲就即可抽身,那些人還沒本領害我性命!”
趙雍聽了,才記起兒子已經算個武林高手,只是他心中總將之當做膝上孩童,還是不甚放心。不過他也知趙禹性子,未再多勸,只說一定要小心。
蘇州與吳興相距並不甚遠,往來一趟只要三四日光景。趙禹離了家門後乘馬趕去,他如今都曉得一些江湖經驗,並未直接找上海沙幫,在左近府縣碼頭酒肆流連幾日,打聽到許多江湖軼事。
蘇杭之間,古來就是富碩之地,人煙稠密,自然也就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區區蘇州一城,叫得上名號的就有十餘家之多,但當中名氣最甚的,便是天鷹教、海沙幫和巨鯨幫。
天鷹教據說有明教背景,聲勢最盛時幾乎獨霸整個蘇州,不過近些年收斂許多,聲勢也弱下來。海沙幫販私鹽,巨鯨幫霸漕運,都是人財鼎盛的大幫派,根深蒂固,勢力都很龐大。
趙禹要尋海沙幫晦氣,卻不想給家裡招惹麻煩。思忖許久後,他單人匹馬挑了幾個海沙幫的小據點,也不傷人性命,然後便在蘇州城遊蕩起來。
這一日,趙禹正在湖畔酒樓臨窗座位上觀賞湖光山色,那湖面上突然游來一艘畫舫。畫舫前端站立着幾名彪型壯漢,當中簇着一個穿文士衫、三十餘歲的漢子。那漢子身形都異常高壯,文士衫裹在身上繃緊,勾出衣衫下賁張肌肉,非但未添幾分儒雅,反倒顯得特別怪異。
畫舫游到湖邊,那漢子對着窗前趙禹拱手道:“在下海沙幫張士誠,聽聞少俠與我幫中兄弟生了一些誤會。未知可否賞面來畫舫一聚,遊湖飲酒,泯卻恩仇?”
總算找來了,趙禹嘴角勾了勾,算計起自己這幾日弄出的動靜,而海沙幫此刻才找上門,卻是不如自己先前所預計那般在蘇州城里耳聰目明。他有心要震懾這些強人,將一角銀錢丟在桌上,兩手把住窗櫺,縱身一躍,便出了酒樓。
他的遮風步輕功,輕靈飄逸,一口內息將竭時,腳尖又踏上河畔柳枝,數丈遠的距離,竟然腳不沾地,兔起鶻落間便落上畫舫,笑吟吟望着被數人保護一臉驚色的張士誠。
那張士誠未料到少年武功竟有這般造詣,一時間慌亂便弱了氣勢,衆人保護中仍覺惶恐。片刻後他才恢復些許氣度,撥開身邊諸人,輕斥道:“你們這是做什麼?趙三公子是我的貴客,難道還會傷我不成!”
趙禹聽他一口道出自己身份,心道這張士誠都是心思縝密之人,應是派人去吳興仔細打聽過自己的底細。不過,他的本領高低,就連父親都不甚了了,這張士誠更不會清楚。此番道破自己身份,倒有一些故弄玄虛色厲內荏的樣子。
推開衆人,張士誠大踏步走上前,臉上堆滿笑意拱手道:“趙三公子身份尊貴,此番屈尊紆貴來蘇州,張某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趙禹眼皮一翻,似笑非笑道:“你只一條命,若要萬死,可有些難啊!”
張士誠只是客氣說辭,卻沒想到趙禹這般作答,竟絲毫不留情面,臉色頓時一僵,心中騰起怒氣。不過方纔趙禹展露那一手絕妙輕功卻讓他心存忌諱,加之還有幾分利用趙禹的算計,便乾笑一聲掩飾幾分尷尬,向後方揮揮手,便有人捧着兩個托盤走上來。
托盤上各放着一個風乾人頭,正是趙禹那日在吳興城外所遇見那高瘦兩人。趙禹瞳仁一縮,倒有些佩服這張士誠的狠厲果決。看人頭應是數日前便被砍下的,可知張士誠早就預料自己會打上門來尋晦氣,早早做了準備。
“趙老大人致仕榮歸,張某雖然出身草莽,都想着人去拜會慶賀。只是這兩個混賬做事不穩當,讓三公子心生誤解。我摘下這兩顆人頭,並略備薄酒,向三公子賠罪,還望見諒。”
張士誠說着,還不忘打量趙禹神色。他這一番雖是示弱,又何嘗不是存了示威的心思。趙家陡然冒出一個武功高強的三公子,着實出乎他的預料。不過少年未必見慣血腥,兩顆人頭擺在面前難免會心悸,這樣纔好震懾趙禹囂張氣焰,繼續談下去。
不過很快,張士誠就失望了。趙禹眼中異色一閃而過,旋即卻又露出略帶譏誚的表情,讓張士誠一番算計落了空。他都算是個人物,展臂一伸,說道:“請三公子入席。”
畫舫不小,寬都有將近兩丈。趙禹隨張士誠走進其中,看見艙中已經佈下宴席,有三個勁裝漢子正對艙門而坐,望見趙禹走進來,眉目間頗爲不善。
“這三個,都是張某一母同胞的兄弟。”張士誠笑着對趙禹說道,然後轉過頭不悅道:“你們三個怎可如此託大?趙三公子大駕光臨,你們非但不出門迎接,反倒早早入席!”
未等那三人開口,趙禹擺手道:“我這次來什麼目的,你都曉得。莫擺弄那些虛僞套路,大家直來直去分講清楚,我還當你是個真正漢子。”
席上那張家三兄弟聽趙禹言語這般不遜,站起身登時要發作,卻被張士誠冷眼制止。他轉頭淺笑請趙禹入座,又吩咐手下開船向湖中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