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痰管直徑幾個毫米,質地略硬,從口腔插到咽部。
當吸痰管碰觸到鼻咽部黏膜的一瞬間,“自己”猛然條件反射的開始用力咳嗽,無數分泌物似乎同一時間涌出來,從鼻腔裡、從眼睛裡溢出來,難受的要命。
吸痰管呲啦呲啦的響着,吉翔也知道這是負壓吸引正在把呼吸道里堆積的液體吸走,好讓自己呼吸更順暢一點。
話是這麼說,可是吸痰管進入氣道產生的刺激極其強烈,吉翔感受不到任何順暢呼吸的愉悅,反而進入了一種瀕死的感受之中。
瀕死感讓“自己”四肢抽搐,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想要阻止護士吸痰。
吉翔從來沒想到自己經歷過那麼多,一個小小的吸痰卻讓自己痛不欲生。
這種痛苦程度並不比其他疾病更輕。
“把人按住。”護士說道。
吉翔有些難過。
護士說的話自己也說過,而且即便經歷了,下次自己遇到類似的情況應該也會說。
可是“自己”是真難受,治病和讓患者舒服一點,兩者產生了尖銳的矛盾。
自己的女兒馬上按住上肢,帶着哭腔說道,“爸,忍着點,把痰吸出來就好。”
隨後吸痰管插的更深,經過鼻咽部直接插到氣道里。
本來只是略硬的吸痰管在“自己”感受中變成了一根木棍,吉翔感覺自己的氣道被木棍佔滿,一絲新鮮空氣都吸不進來。
而那根木棍還因爲負壓的關係持續不斷的把空氣吸走,讓自己更加難受。
這不是救自己!
吉翔感覺自己已經乏氧,大腦一片空白。雖然邏輯上講這麼短的時間不應該有乏氧的跡象,可這就是真實的感受。
呲啦呲啦吸痰的聲音不斷,“自己”上肢被按住,拼盡全力想要躲避卻根本做不到。
好在時間持續的並不長,大約20秒後,呼吸吸痰完畢,開始吸鹽水衝管,把吸痰管裡的痰液衝下去,以免堵塞。
“痰太多了,注意多叩背。”護士倒是很細心,她反覆教“自己”女兒怎麼翻身、叩背、排痰。
雖然這些操作在家的時候也做,但是女兒依舊耐心聽着,並且詢問技術細節。
吉翔知道“自己”女兒是愛自己的,她不捨得自己就這麼走。
父母在,家就還在。父母要是沒了,家也就沒了。
人生的這個旅途中,父母是很重要的座標。
但“自己”真的不想再成爲座標。
不僅僅是感同身受,如果在現實中需要這麼遭罪才能活下去,吉翔寧願放棄。
此時此刻,吉翔根本沒心思再去糾結到底肺炎是怎麼來的,他只是不斷的盤算着如果消耗嚴重的話,自己多快可以離開這個世界。
女兒對自己的依戀、努力把自己留在這個“可惡”的世界裡,就像是一場酷刑似的。
吉翔想要告訴她自己很難受,但現有的力氣根本支撐不住一段對話。
他像是被扔到岸上的魚一樣,努力呼吸着,積攢着力氣,準備和女兒做一個告別。
但“自己”還是想的太樂觀了。
不到半個小時,護士又來了,這次她帶來的是鼻飼管。
下胃管,往胃裡打流食……吉翔清楚接下來的操作,可是清楚歸清楚,他卻無法接受。
一根比吸痰管略軟,但卻稍粗一些的管子從鼻子裡插進去。
哪怕它很軟,“自己”也感覺特別難受。尤其是胃管經過口咽部的時候護士和女兒不斷在自己耳邊喊着往下嚥的話,吉翔真心不想再繼續下去。
但哪怕吉翔再不願意,胃管還是下了進去。
每次吞嚥口水的時候,胃管都會和咽部的黏膜摩擦,讓吉翔感覺相當不習慣。
他想起來實習的時候一位師兄講的故事——一名食管癌的患者術後無法忍受胃管,畢竟在咽部有一根管子在,隨着吞嚥動作產生刺激,讓患者覺得難道。
患者在夜間自行拔除胃管。
因爲剛做完食管癌的手術,如果下胃管可能會導致吻合口瘻,醫生護士也不敢再下,只能和患者、患者家屬交代。
這時候患者知道害怕了,苦苦哀求,想要活着。
但那時候的條件有限,沒別的辦法,醫生護士束手無策,只能聽天由命。
最後患者運氣好,拆線出院的當天還送了一面錦旗來。
那位師兄笑話患者的話吉翔還記得——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可是,親身感受之後吉翔才明白下胃管是真的難受,雖然沒有超出自己對疼痛的忍耐閾值,但這種感覺與之前的病不一樣。
無論是結石還是骨折,亦或是其他疾病,感同身受的時候吉翔迫不及待的想要看見醫生,想要看見那位周教授。
然而現在的情況即便是周教授來了也無能爲力,這一點吉翔很清楚。
“自己”已經行將就木,再多外力只能延緩一段時間,並不能讓“自己”徹底恢復健康。
關鍵是——最後的這段時間拖的越久,“自己”就越遭罪。
這種日子沒個頭,吉翔第一次迷失在感同身受中。
一個詞在吉翔的腦海裡出現——苟延殘喘。
他徹底忘記了自己來的目的,肺炎是怎麼得的並不重要,他只關心“自己”是怎麼沒的。
還記得上學的時候老師講過巴金老先生臨終前很痛苦,周圍的人對他說,每一個愛他的人都希望他活。
爲此,巴金不得不強打精神表示再痛苦也要配合治療。
但巨大的痛苦使巴金多次提到安樂死,被拒絕後他還向家人發過火,說不尊重他。
甚至巴金老先生還說過“我是爲你們而活”“長壽是對我的折磨”這類的話。
上課的時候吉翔無法理解老師說的話,但現在他漸漸理解了,不光理解了那些話,還理解了巴金老先生爲什麼會這麼說。
痛苦在不斷的延續,生不如死。
該死的胃管每天會輸送營養,再加上靜脈輸液,吉翔感覺“自己”短時間內沒機會快速死亡。
這已經變成了一場夢魘,深深的,讓“自己”無處可逃。
最後的結局已經確定——死亡。
在死亡之前呢?必須要這麼遭罪麼?吉翔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