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濟醫院,心理診室。
“沈醫生,我和孟醫生收集到的信息大致就是這些,接下來可以進入治療階段了嗎?”
沈薇把日記本合上,端放在桌子上,推了推眼鏡說:“我們已經瞭解到顧先生母親去世時的具體情況,還有他本人記述下來的家暴場景和當時的感受,而且喬小姐說顧先生最近情緒比較穩定,從理論上講我們可以進行心理上的治療了。”
“心理學上有一種方法‘反芻’,不知道您是否聽說過?”
喬圓最近有查過很多心理疾病的治癒方法,對“反芻”這個詞並不陌生。
“有聽說過,不過了解得不夠深入,您能給我詳細講講嗎?”
在她的印象裡,反芻並不是個好詞,大概是指在腦海中反覆回想自己以前做那些令自己羞愧、氣憤、愧疚、甚至是悔恨的事。
沈薇從專業的角度給喬圓解釋:“反芻是一種有強烈意志參與的情緒回溯。當一個人在進行情緒反芻時,往往以聯想爲紐帶,沿着自己心靈發展軌跡反向信步溯流而上,慢慢體味、細細咀嚼自己過去所曾體驗到的各種情緒。”
喬圓聽得很認真,她繼續說:“顧先生之所以現在的智力是七歲,是因爲那年給他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心靈創傷並且至今仍未癒合,從日記本後面反覆出現的遺言‘知寒,你要愛爸爸’便足以見得。但我們仍然不知道他的心結是他不得不逼迫自己愛一個虐待自己的人,還是認爲母親對父親的愛超越了對自己而心生不滿,亦或是幾種情況兼而有之……這些我們仍然不得而知。”
喬圓悵然道:“這些事,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吧。”
“是的,這個心結必須由當事人自己解開,也只有他客觀地面對了、真正地想開了、從容地翻篇了,心靈傷痕才能算是被治癒,如果不是真正治癒了,他的智力恐怕會長時間駐足在最痛苦、最不願意回想的七歲。我們要做的,是讓他去反芻最痛苦的那段經歷,還原當年母親死亡的場景強迫他再次看待這件事。”
喬圓的秀眉深深蹙起,“可這對於他來說,是不是太殘忍了?童年的種種,我真希望他有生之年都不會經歷第二次……我們可不可以用稍微溫和一些的方式治癒他?”
沈薇毫不意外她會這樣說,“我很能理解喬小姐對顧先生的憐惜,但反芻或許是最直接有效且對症的方法,殘忍正是反芻療法的要義所在,就像是常說的以毒攻毒。”
喬圓聽到“以毒攻毒”這樣的形容,不禁擔憂道:“反芻會不會有什麼毒副作用?”
“這也是我必須與喬小姐商議的地方,反芻療法最大的問題就是存在一定風險,有些患者不僅沒有被治癒反而受到了更大的傷害,後果是上升爲焦慮症、抑鬱症,甚至是走向自殺,臨牀上卻是是存在這樣的案例的。”
喬圓脫口而出:“不,不要!”她感覺脊柱微微發涼,胸口堵得難受。
此刻強烈的情感壓倒性地佔據了理智的上風,哪怕他永遠是個七歲的孩子,她也只想着把他捧在手心裡,被穩妥地看護和疼愛,不再受到外界的一點點傷害。
“喬小姐,我知道你很愛顧先生,見不得他再受傷害。可心病終須心藥醫,他必須親自邁過這道坎纔算過去。而且根據之前的瞭解,顧先生是個心智極其堅定的人,您不用着急做出決定,不妨先聽我說說具體的治療方法……”
喬圓從離開診室到坐上車,大腦不停地思考着沈薇提的治療方式——
最大限度地還原他七歲那年受過的創傷,讓顧知寒重新目睹一遍父親的背叛和折磨,姥爺與母親的死亡,再次體會從萬千寵愛到不被人疼,再次被要求愛那個於情於理都該恨的父親。
她摁下所有車窗,灌進來的卻是六月的尾巴燥熱的風,她煩躁地搖上車窗,瞥見街角的肯德基,下意識地靠邊停車。
回到家,喬圓邊換拖鞋邊說:“知寒~我帶了你最愛的炸雞和可樂,但今天晚上只能吃兩個哦!”
人呢?要是往常他早就飛撲過來抱她了。
“知寒?”
只見他整個人瑟縮在客廳的小角落裡,頭埋在臂彎裡,手裡緊緊揪着一小塊爛糟糟的布料,脊背隨着無聲抽泣的動作起起伏伏,像極了一隻受傷的小獸。
喬圓見狀嚇了一跳,急忙衝上去跪坐在他身前,有些強硬的把他的頭從臂彎了掰了出來,入目,一張白淨漂亮的臉上佈滿淚水,雙眼紅的像只小兔子,額前的劉海全部被汗溼了。
那他手裡的那塊布料,正是那個用來給他裝藥和聯繫方式的小口袋,只不過現在被撕成了碎片。
顧知寒眼睛正紅,一把抱住她,哇哇大哭道:“喬圓,壞了,它壞了……”
喬圓順着他的背說:“沒事沒事,一個口袋而已,我再給你做新的,你人沒事就行,沒事沒事……”
“她說你再也不要我了,我不信!喬圓對我那麼好,怎麼可能不要我呢……”
“他?他是誰?”
顧知寒沒有回答,哭得好大聲,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喬圓沒再多問,只是抱着他,一遍遍地說“我在,沒事了。”
直到顧知寒的哭聲漸漸平息,只是在她懷裡偶爾發出小小的抽噎聲,喬圓纔拿着紙巾,捧起他的臉,緩慢細緻地擦乾淨。
“知寒,地上涼,我們起來好不好?”
喬圓先起身,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長時間坐在地上的突然起身,他踉蹌兩下,整個人不受控制的往前栽,喬圓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他抱着她,久久未動。
喬圓把頭靠在他肩頭,靜靜地擁着,感覺臉側的溫度有些發燙,板住他的身子,把手心貼到他的額頭上,溫度有些駭人,“你發燒了,知寒。”
把他扶到牀上,不敢隨意用退燒藥,只能先用物理降溫的方法。
喬圓拿着涼毛巾回來,只見顧知寒已經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眼角還掛着兩道淚痕。
毛巾換了一塊又一塊,可顧知寒額頭的溫度依然十分燙手,被單下瘦削的身軀微微打顫。
她從櫃子裡拿了一牀冬天的被子鋪在他身上,被角掩得嚴嚴實實。可似乎還是不起什麼作用,她直接鑽進被子裡,抱住他瘦削的身體,把自己身上的熱量傳給他,搭在他胸前的手能清晰感到他心臟跳動得雜亂無章。
突然想到這樣可能會給他的心臟增加負荷,趕緊撤回胳膊,抓住他冰涼的手,十指相握。
喬圓凝望着顧知寒的睡顏,他臉色蒼白,鼻翼上冒着的虛汗,頭有些不安分地在枕間蹭動着。
喬圓心疼得緊,柔聲安慰道:“知寒,好好睡吧,我在這兒陪着你。”
見他睡熟,她用手機調取了今天上午的監控錄像。
今天一定是出了什麼不好的事他纔會這樣。
上午9:15分,他一個人在客廳裡看書,突然傳來一陣很大的敲門聲。
喬圓連忙捂住手機調低了音量,瞅了眼旁邊的人,還好他沒被吵醒。
給他換了塊涼毛巾敷頭後輕輕下牀找到耳機戴上,繼續看監控錄像。
9:16,他走到門邊,低身從貓眼中看了一會兒,並沒有把門打開。
從監控錄像中隱約聽到了一道熟悉而銳利的女聲,好像在說“喬圓你……賤人?”
是孫芳秀。
顧知寒瞬間把門推開,氣憤道:“不許胡說!她是小仙女!”
孫芳秀愣了好幾秒才緩過神來,指着他不可思議道:“顧、顧知寒?”
“你認識我?你誰啊?”
“你問我是誰??你是傻了吧?!”
孫芳秀直接衝了進去,“喬圓?你在哪兒呢?你給我出來!”
顧知寒想去攔住這位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卻被孫芳秀帶來的四個保鏢粗暴地壓制住了。
找了一大圈也不見人影,孫芳秀道:“我真是被你們給氣糊塗了,這個賤貨還得上班。”
顧知寒忽然發狠起來擺脫了身後的鉗制,捏着她的下巴吼紅着眼吼道:“我不許你這樣說她!!”
很快他就再次被保鏢們鉗制住了,孫芳秀揉了揉被捏疼的下巴走上前憤怒地扇了他一個耳光,還想再做些什麼,可面對眼前這個人她總有種說不上來的畏懼,儘管他現在被她的人擒住了,她也不敢像小時候一樣折磨他。
她把目光落到了他斜挎着的小口袋上,拎起來翻看了一下。
顧知寒突然發瘋似的扭動着掙扎了起來:“你不許碰!放開!!”
孫芳秀用力一揪,口袋與布帶子應聲脫節,抖摟出裡面的東西。
她讀出紙條上的話:“您好!我是這個男士的親人,他的智力有些障礙,如果您看到這張紙條,請您務必聯繫我,必有重謝!”
“智障?一加一等於幾?”她看眼前顧知寒也不像是在裝傻,加上之前僱的打手說打到了他的頭。
竟然給他打傻了?天助我也!
“嗤~這小賤人還挺用心。”
她翻出小藥瓶時不可思議道:“速效救心丸?你也有心臟病?!”
“還給我!!”顧知寒急紅了眼,縱使他拼盡全力也擺脫不掉身後的鉗制。
孫芳秀怕被踢到退了一步,嘴掛着嘲諷的笑,用手指夾着紙條舉起來,在顧知寒渴求的目光中,咬牙切齒地撕得粉碎,把紙條的碎屑向上一揚,白色的紙花飄飄搖搖地落下,顧知寒猛然掙脫開跪在地上一片片地抓着一地殘骸。
保鏢正欲擒住他,他孫芳秀呵道:“讓他撿!”
她故意說:“顧知寒,你沒有看住她給你得到東西,喬圓再也不會喜歡你了,你永遠都會是個沒人疼沒人愛的傻子!哈哈哈。”
他在上一片片地拼起來紙屑,“不,她喜歡我,她永遠都要我!”
“你跟你媽一樣賤,她爭不過我,你也不會爭過我兒子!”
“她喜歡我,她永遠都要我……”顧知寒一遍遍地呢喃着喬圓當初的承諾,感覺到心臟一陣抽搐的刺痛,伸手去抓孫芳秀手裡的藥瓶。
孫芳秀舉起來用力一拋,瓷瓶重重地摔碎在客廳的角落裡,顧知寒捂着心臟跌跌撞撞地去撿起來,從滾落滿地的黃色藥丸中撿起一把就吞了下去。
他靠牆坐下喘息,喬圓說過,吃過藥就不痛了。
好想哭。
不,不可以!喬圓說過只能在她懷裡哭。
看到他狼狽不堪的模樣,孫芳秀只覺無比愉快,“她要是看見你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怎麼可能還喜歡你?只會覺得你噁心!”
她把小布包用手撕爛後摔在他身上,隨後摔衆人離開。
顧知寒就這樣無力地縮在角落裡埋頭哭泣,從九點半到她將近十一點回來,其間又吃了一次藥。
喬圓舉着手機的手忍不住顫抖,這眼淚來的悄無聲息,她甚至沒覺得自己要哭,淚珠就先行一步,一顆顆地砸在手機屏幕,越砸越快。
她氣得頭皮發麻,此時只想做兩件事——
殺人和報警。
前者顯然不能做,而後者,也不能做。
孫芳秀是他的繼母,賀毅鈞是他的親生父親,而她又是什麼?
女朋友——毫無法律效益的女朋友。
喬圓從他額頭上取下毛巾,試了試溫度,雖然仍在發熱,卻不像剛纔那般燙了。
喬圓倚着牀頭守着他,顧知寒似乎做了噩夢,難過地輕哼了一聲,發出口齒不清的囈語:“騙人……她要我……”
喬圓把他搖醒,“知寒,你做噩夢了,別怕,我在呢……”
“喬圓!剛剛家裡來了個壞女人,她說你不要我了……”顧知寒開始語無倫次地複述,只是故意不提孫芳秀罵她的事。
喬圓心裡疼得揪成一團,地拍了拍他,“我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我全部都知道了,你會相信她說的話嗎?”
顧知寒緊緊抱住她瘋狂搖頭,“不!我只信你親口跟我說的,我只信你……”
喬圓鼻尖一酸,不爭氣的眼淚連忍一忍的機會都沒有留給她,接二連三地滾落下來,滴到他頭上。
感覺到她在哭,顧知寒生澀而執拗地擦着她臉上的淚水,誤以爲她是因爲知道自己被罵作賤人才哭的,心疼地說: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小仙女!你別信那個人胡說,你信我!”
這個已經被殘忍的童年和痛苦的現在折磨到極限的人,卻還想着保護和撫慰着她,圍堵了很久的情緒在此時全線崩盤。
“我不會在乎別人說我什麼,我在乎的只有你,知寒,謝謝你相信我。以後你不要那麼好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恨誰就去恨,我永遠都會陪着你!”
喬圓捧起他的臉認真地說:“我喜歡你,不只因爲你特別好,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就是你,是我獨一無二的顧知寒,只要你想要的,只要我有,都給你。”
顧知寒發燒的大腦昏昏沉沉的,這些話卻像是平地一聲雷般深深落在他耳朵裡,他抿起嘴脣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些壓得她喘不過氣的話終於說了出來,她愛他的善良,但如果善良和原則會讓他受到傷害,她寧願他壞一點。
喬圓把情緒收拾好,“我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肯德基,我去熱一下,很快,你躺下來等我會兒好不好?”
喬圓把肯德基放到微波爐里加熱,順便點了外賣,加熱好後把吃的放到托盤裡直接端到牀上,用溼紙巾給他擦過手後把雞腿遞給他。
顧知寒接過雞腿先怕怕地瞄了眼喬圓的表情,上次吃炸雞她很不高興。
喬圓被他逗笑了,“吃吧,我不會生氣~”
顧知寒這才放心地吃起來,只是真的沒什麼胃口,吃了幾口後就有些難以下嚥了。
喬圓看出他的勉強,接過還剩一半的雞腿,一邊給他擦手擦嘴一邊說:“我點了粥,很快就到。”
顧知寒喝了小半碗粥後,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喬圓虛倚着牀頭,琢磨着沈薇的治療方案。
她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地監護他,如果一直這樣今天的事情一定再次發生,結果是什麼她不敢設想。
必須要治癒他。
孟祥川順利結束手術後就給喬圓打電話:“喬圓兒,我下班了,你今天跟沈醫生商議得怎麼樣?”
“沈醫生說用反芻治療法,高度模擬他媽媽去世當天的所有事,強逼他再經歷一遍,如果能走出來,放下過去的心結,智力就會恢復正常,如果不能,可能會抑鬱,甚至是自殺。”
孟祥川沉默了一下,認真地說:“其實跟我想的差不多,反芻確實是殘忍了一點,不過對他倒是很適用。”
“今天我找沈大夫的時候,孫芳秀找上門來了,當時只有知寒一個人在家。”
“什麼?!”
喬圓有些疲憊地複述了一遍。
“把你家地址發給我,我現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