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天被搶救回來了, 他剛一甦醒,餘晴就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但是從此, 餘晴也就再沒離開他半步了。
季理每天都會到醫院裡來, 他從病房門外的小窗口向裡探望, 他終於體會到了這些年來餘晴一直在他身旁默默地關注他的心情。
終於有一天, 季理看到餘晴從病房裡走出來了, 他本想叫住她,卻又住了口,然後他就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看她要往哪裡去。
餘晴漫步至花園,醫院裡, 也只有這塊地方, 空氣是清新的, 沒有藥水味的,她坐上長椅, 把手插在衣袋裡,靜靜地眺望着面前的湖水,遠處的林間,彷彿有鳥鳴啾啾,清脆的、稀薄的、易碎的聲音, 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是岌岌可危的。
季理悄悄地向餘晴靠近, 直到到達長椅的背後, 他伸出手, 在餘晴的腦袋上輕輕地拍了一下,餘晴受驚, 轉過身來,看見了他,一瞬間,餘晴的眼裡涌起了淚水,季理大吃一驚,原本想戲弄她的心情,頓時墜到谷底,他大嘆了一口氣,邁開長腿,從椅背上跨過去,一屁股坐到了餘晴的身旁。
冬日的霧氣,在湖面上氤氳。
突然的,季理沒頭沒腦地說起笑話來。
無聊又幹燥的冷笑話。
可是季理根本不去關心餘晴有沒有在聽,也不管她聽了以後覺不覺得好笑,反正他就是停不下來,心越痛,嘴就越是停不下來,到最後,季理說得喉嚨都痛了,腦子也已經是一片空白。
他已經盡了全力,把他所能想到的笑話全部都講光了。
他停住口的時候,才發現餘晴一直在盯着他。
這道目光,刺得季理心口發痛。
他再也忍不住了,把餘晴拖進懷裡,緊緊地抱住了,這個遲到的擁抱,他捨不得放開,但他還是得放開。
他在餘晴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輕輕的吻,然後假裝開心地問:
“餘晴,我決定留下來了,繼續和你做同事,歡迎我嗎?”
餘媽媽聽說鬱天住院了,提着大包小包自己做的吃的到醫院裡看望鬱天。
鬱天臉上終於綻放了笑容,而看到這在數日陰霾之後才展露的楚楚陽光,餘晴也在一旁暗自地鬆了口氣。
餘媽媽臨走時把餘晴拖到走廊上:“晴晴,你都想好了嗎?真要和鬱天在一起?”
餘晴皺眉:“媽……”
餘媽媽紅了眼睛:“我知道我是自私,可天底下的母親,有哪個是不自私的?晴晴,就算鬱天人再好,可他畢竟……”
畢竟他殘了呀!母親在心裡流着淚說。
餘晴大怒:
“媽!你別再說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餘晴把餘媽媽給轟走了。
但是鬱天竟然也和餘媽媽有着同樣的想法。
他衝着餘晴大吼:
“離開我!不要可憐我!不要同情我!不管我是殘了還是死了,從今往後,都和你毫無關係了!”鬱天把輸液架朝地上摔去,針頭滑出來了,血從他的手背處流出來,但鬱天阻止餘晴向他靠近。
“太虛僞了,因爲看我這麼可憐才留在我身邊,我不要,我纔不要這麼卑微的愛……”
鬱天趴倒在牀沿上發出孩子般的嗚咽聲,餘晴只能站在原地,淚流滿面。
在窗外,季理再一次目睹了這一幕,心碎的他,卻只能叫自己笑出來。
鬱天出院了,餘晴繼續上班了,可是季理每次看到她,都覺得她像是行屍走肉一樣。
季理開始每天變着花樣去逗餘晴開心。
在餘晴的辦公桌上放假蛇。
在餘晴經過的地方突然跳出來嚇唬她。
故意猛扯她的頭髮。
從背後勒住她的脖子直到她發怒要把他摔倒在地。
還有就是,不顧同事和病人的嘲笑一天到晚在自己背後貼上諸如“我是傻瓜”這樣的字條在她面前亂晃。
然後,每天,每天,在每天的晚上,會陪着她一起回家,默默的,跟在她的身後,以不被她發現的距離,只爲了能親眼確認,她安全抵達。
季理以爲餘晴深愛着鬱天。
季理覺得餘晴真的好偉大。
季理有所不知的是,每當他一離開,餘晴便會從樓道上重新走下來。
每天,每天晚上,季理會陪她走路回家的事,季理以爲她不知道,其實她一直都知道。
站在黑暗深處,看着季理默默消失的背影,餘晴無聲地流着眼淚。
然後,餘晴便會再次來到小區公園,她獨自一人溜着滑滑梯,在這安靜的夜裡,獨自傾聽着溜滑梯時所發出的那種哧溜哧溜的聲音,那是破碎的聲音。
餘晴瘋狂地想念着季理,可是這種想念,是沒有出路的,因爲她已經做出了選擇。
當她再一次從滑梯上滑下來,屁股重重地跌坐在滑梯底部時,她把頭埋進膝蓋裡痛哭了起來。
可是哭着哭着,她忽然發覺面前出現了一對大腳,她驚詫不已,擡起頭來。
她不敢相信。
怎麼回事?是她眼花了嗎?爲什麼季理會站在她面前?
可是很快的,她就確認了,這是真的,並不是她看錯了,也不是她在做夢,站在她面前的,的確就是季理,可是,他是從什麼時候來的?
淚花凍結在眼眶裡,欣喜與悲愴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這時,季理伸出右手,就像以往那樣,就像拍一隻可愛的小狗那樣輕拍着餘晴的腦袋說:
“傻瓜!不是已經找到你的幸福了嗎?爲什麼還要一個人躲在這裡哭呢……”
餘晴不知該怎麼辦……
如果就這樣軟弱地倒進季理的懷裡,她就對不起鬱天,可如果一直這樣違揹着心意抗拒着季理,她也懷疑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完蛋。
這時,季理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然後一點一點地幫她擦掉了臉上的眼淚。
“到底是怎麼回事?和鬱天吵架了?還是照顧他照顧得太辛苦了?我說你啊,有時候就是這麼一根筋,就算再怎麼想扮演善良天使,也不用這麼拼命吧?說吧!有什麼不痛快的,通通都朝我發泄吧,今天晚上,我就當你一回垃圾桶了!”
餘晴怔怔地看着季理。
季理挑了挑眉:“怎麼,還不相信吶?告訴你,我這個垃圾桶還是特大號的呢!不管多大的氣,我都裝得下哦!”說完,季理還鼓起嘴巴,誇張地做了個鬼臉。
餘晴終於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季理把餘晴輕輕地抱進了懷裡。
“傻瓜,就算再不開心,也不要一個人躲起來哭啊,這一點都不像你了,要是生氣,你就像以前那樣朝我發火,要是想哭,就先找到我這個可以買冰淇淋來哄你的人再哭啊……”
季理的話,讓餘晴的眼淚更加洶涌地流下來,可這是幸福的眼淚,是感激的眼淚,季理,如果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多好,如果,我還有資格緊緊地抱住你,該有多好……
“好了,快把眼淚擦擦吧,把我襯衫都弄溼啦!!”季理突然大叫,餘晴用力躲開,之後又重重地捶了季理一拳,但很快兩人就相視一笑。
“我要吃冰淇淋!”
“好,我給你買!”
“我還想玩蹺蹺板!”
“還沒長大嗎?啊——知道了知道了!陪你玩!別再掐了,痛!!!”
寂靜的公園裡再次迴盪笑聲,而在不遠處的小路上,鬱天坐在他的車裡,把這之前所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他的手,在腿上緊緊地握成了拳……
第二天,餘晴照舊在下班後來到鬱天的家。
一進屋,她就覺得家裡冷嗖嗖的,沒開暖氣嗎?餘晴正疑惑着,看到鬱天滑動輪椅出來了。
“鬱天!”
餘晴看到鬱天身上只穿了一件毛衣,平常蓋在腿上的毛毯也不見了。
餘晴慍道:“不冷嗎?穿這麼少!回頭感冒了可怎麼辦!!”餘晴說着,就要去臥室拿毛毯,鬱天在她經過他身邊時把她的手給拉住了。
“餘晴,和我結婚吧!”
餘晴怔住,低頭望住鬱天,鬱天擡頭,與她對視,但眼裡滿是仇恨,“要不然,我就把那件事,告訴給季理……”
餘晴跌坐在地。
窗外暮色四合,鬱天全身蜷成一團,他向餘晴呼救:“餘晴,我冷……”
但餘晴顧自坐着,一動不動。
季理走下手術檯時,感到心口一陣激痛,旁邊的護士及時地扶住了他,“季醫生,你臉色不好,沒事吧?要不要去看看?”
季理擺手,謝過。
季理從休息室的鏡子裡觀察着自己。
臉色灰敗,嘴脣烏紫,簡直跟死人一樣。
接着他又低下頭,擡起雙手,手背朝上,果然,十個指甲通通都泛着淡淡的青紫色。
季理閉上了眼,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讓他感到一陣頹敗,緩了一陣後,他脫下身上的白大褂,放進儲物櫃,然後關上櫃門,無力地把後背靠在了那上面。
好累。
好像有重重烏雲罩在自己頭頂上一樣。
可越是這麼累的時候,他就越是想要見到餘晴,哪怕只能像之前那樣,默默地跟在她身後,看着她的背影,用假裝開心的語氣哄她開心,哪怕擁抱,也只能是毫無□□的那種抱法。
果然人都是要在失去後才知道珍惜嗎?可是,就算我現在後悔了又能怎樣呢?是上天在懲罰我嗎?所以弄壞了我的心?
心臟在發出警報,季理皺緊雙眉,將手撫上那裡,突然間,他想到了蕭意的死因——感冒引起的病毒性心肌炎,難道,這是來自你的警告嗎蕭意?警告我,不可以輕易地背叛你,警告我,我已經喪失了重獲幸福的權利。
季理手抓胸口,痛苦地跪倒在地……
餘晴覺得現在的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隻囚鳥。
但是,困住她的,究竟是什麼?
她終於回頭,望向鬱天的眼睛,她開始懷疑起,在那雙眼睛裡,是否有愛。
“鬱天,爲什麼要這樣做?你根本就不愛我,你是在恨我!”
鬱天冷笑,他緩緩滑動輪椅,來到餘晴的面前,然後他俯下身,用他那冰冷的手指,狠狠地掐住餘晴的下巴。
“你終於還是暴露了你的本性!”他竟然反咬了餘晴一口:“難道那些話不都是你說的嗎?說會一直愛我,說會一直留在我身邊、再也不走的,怎麼?叫你結婚,你就不願意了?”
餘晴憤怒地推開了鬱天。
“我不要再上你的當了!我終於明白了,你是在利用我!你利用我,去傷害季理,因爲你一直在嫉恨着季理!”
鬱天的臉重重地抽搐了起來。
他在餘晴的臉上,看到了覺醒,看到了反抗,然而,這正是他最討厭的。
“爲什麼你們都要拒絕我!爲什麼你們就是不愛我!”他拍着輪椅的扶手在狂叫。
餘晴已經鎮靜了下來。
她緩緩站起身,對鬱天咬牙道:
“因爲,你把所有自由的愛,都變成了強迫!”
餘晴抓起包包,衝向門口,就在這時,鬱天突然抓起擺在一邊的水果刀,他從輪椅裡站起身,把刀朝着餘晴的後背用力地擲了過去……
與此同時,季理從超市裡買了大量的海鮮帶回家,他準備在家煮起來,然後帶給餘晴吃,他想像哥哥一樣照顧和疼惜餘晴,從今往後,盡一切力量去補償他以前曾經虧欠餘晴的愛,但他後來在廚房的流理臺上昏倒了。
陶波在辦公室門口被同事小於攔住了,小於對他說:“陶醫生,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就是關於餘醫生的男朋友,那個叫鬱天的人,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