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的落地窗外, 分明是晴朗的天氣。
“鬱少爺他,從樓梯上摔下來,受了重傷……”
餘晴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她一屁股跌回原來的位子。
“這到底, 是怎麼一回事?”
餘晴提起行李袋, 衝向了出口。
“就在今天早上, 鬱少爺說要去找你, 說無論如何要向你道歉, 可是走得太急了,就從樓梯上滾了下來,送到醫院的時候, 人已經失去意識……”
他竟然,是爲了來找我!
“出租車!出租車!”一到路口, 餘晴就又叫又跳起來。
“那他現在怎麼樣了?有危險嗎?”
“剛剛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人是清醒的, 但現在又暈過去了, 醫生正在搶救……”
出租車飛快地駛往醫院的方向,背後的藍天上, 飛機已經升空,那張原本要飛往阿爾及爾的機票,正靜靜地躺在機場大廳的地上,不久之後,它就會被無數雙匆忙而又毫無察覺的腳踐踏而過, 那就是它可悲的命運。
季理一早來到蕭意父親工作的地方。
他到前臺做登記, 接待員幫他電話聯繫蕭孟皇, 但很不巧的是, 辦公室人員說蕭孟皇外出了, 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季理便說:“那我能在這邊等他嗎?”接待員說請便。
季理在寬闊的大廳裡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儘管已身處阿爾及亞,但不知爲何,他仍無任何實感。
非洲,這麼大,這麼遠,又這麼陌生,蕭意爲什麼會選擇來到這裡?難道僅僅只是爲了要追隨她父親的腳步?還是,有她另外的打算?但不管如何,蕭意,我總算是來了,我總算是,鼓起勇氣,往你的身邊,走近了一步,不知道你,會不會責怪我的姍姍來遲?
餘晴趕到醫院,衝進病房,當她看到全身被裹得活像個木乃伊的鬱天,她嚇得尖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季理一直等到那天晚上,纔等到了蕭孟皇。
一位頭髮花白、氣質出衆的中年男人腳步健碩地走到了季理的面前。
“你就是季理?”
聲如洪鐘,且透着不善。
季理一下意識到對方是誰,馬上站起身向對方鞠了一躬道:“蕭伯伯,您好!!”
蕭孟皇把季理帶到了他的辦公室。
簡約而寬大的辦公室,看得出蕭孟皇的職位不低。
“坐吧!”蕭孟皇說。
“謝謝!”季理低眉順眼地在辦公桌前的椅子裡坐下了。
蕭孟皇把脫下的外套掛在衣架上,然後他趁季理不注意的時候,使勁地盯了他一下,他邊坐到自己的位子裡邊傲慢地說:“之前在電話裡我不是都說清楚了嗎?叫你不要來找蕭意,爲什麼你還是來了!”
季理慌忙起身,然後又恭恭敬敬地給蕭孟皇鞠了個禮,蕭孟皇一臉厭惡地說:“你這是做什麼!”
季理擡起誠懇的雙眸望住蕭孟皇:“蕭伯伯,我要先向您說聲抱歉,早在兩年前,我就該這樣向蕭伯伯您問好了,是我來遲了,所以,對不起!”
“你!”蕭孟皇剛想指責季理點什麼,卻又突然反悔了,他從椅子裡站起來,甩着袖子說:“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早在兩年前蕭意就已經和你分手了,不是嗎?”
季理在發抖,但他仍努力站得筆挺。
“是,雖然在您看來已經沒有意義,但對我來說,並非如此,蕭伯伯,我始終欠蕭意一句對不起,現在,她結婚了,我想我更應該親自爲她送上祝福,我只有這麼一個小小的心願,請蕭伯伯您無論如何爲我通融一次,讓我見一見蕭意吧!”說完,季理又朝蕭孟皇深深地鞠了一躬,而這一次,他沒有起身。
鬱天在餘晴的攙扶下,勉強地坐了起來。
當他看見餘晴腳邊的行李袋時,他原本因爲餘晴來看他而高興不已的心情再次一落千丈。
“你剛剛,是從哪裡過來的?”
餘晴正在幫他掖被角,“什麼從哪裡過來啊……”
鬱天說:“你該不會真的去機場了吧?”
餘晴在心裡暗罵:鬱天你這個小鬼,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這麼聰明是要幹嘛!
她靜靜地瞥了鬱天一眼,沒說話。
鬱天暴跳如雷:“餘晴,你爲什麼總是這麼沒腦子!你說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怎麼說一萬遍你都還是理解不了?難道你這樣子追到非洲去,季理就會被你打動然後愛上你嗎?你就非要讓自己做到這麼卑微的地步嗎?”
餘晴氣得發抖。
“誰說我想讓季理愛上我?小屁孩你什麼都不懂就不要亂說話好嗎?”
“我亂說話!想不被人看出來的話,那就麻煩你,先想辦法提升一下自己的演技!”
“我又不是演員,我幹嘛要提升演技!”
“那就不要否認!你就是想要把自己送到非洲去倒貼!”
這句話過後,餘晴不響了,她丟下被子,拎起行李袋,“沒想到我在你眼中是這樣的人,那好,既然你看我不爽,我也就不在這裡討人嫌了,我走了,再見!”
餘晴提着行李,奪門而出,牀上的鬱天擡起剛剛斷掉的患肢重重地踹向牀尾,一股激痛,令他在牀上整個人蜷縮了起來。
餘晴其實並沒走遠,關上門的同時,她在牆邊蹲了下來。
鬱天的話,雖然刺痛了她,但她並不因此就真的痛恨和討厭鬱天。
忠言總是逆耳的,“只是啊,只是鬱天,人有時候,也要適當地裝點傻啊,要不然,心裡裝着這麼多痛苦的人生,又怎能順利地熬過去?”
餘晴和站在門口的鬱天的跟班交待了一聲,便拖着行李走了,不久,鬱天瘸着一條腿來到了病房門口,他本想伸手叫住餘晴,卻不知爲何又住了口中,跟班上來要扶他,結果被他狠狠地臭罵了一頓,他把他身邊的輸液架當成泄怒的工具,通通摔在了跟班的身上。
鬱天原本孩子氣的臉上,聚滿了怒氣。
儘管季理一再祈求,蕭孟皇還是斷然拒絕了。
“我只能跟你說,她現在很幸福,所以請你不要去打擾她了!”
回到旅館的季理,獨自一人坐在沒有開燈的一團漆黑的房間裡,在那之後不久,他開始強烈地思念某個人,某個,總能在他脆弱的時候給予他力量的人,於是,他將目光,投在了手機上……
餘晴回到家裡,洗了個澡,然後從冰箱裡拿出兩聽啤酒,坐在客廳裡喝了起來。
手機擺在桌上,餘晴一邊喝酒,一邊時不時地往那上面瞥上兩眼。
她好想打電話給季理,好想問問他的情況,可又沒有勇氣,本來今天如果能順利出發的話,搞不好現在,她已經見到了季理,然而,令人沮喪的是,一旦行動失敗,所有的勇氣(也許是衝動)就會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變成一攤爛泥,而隨之而來的,就是往日的怯懦,又開始在體內穿行。
所以說,都要怪鬱天那個臭小鬼吶,要不是他——
誒,要不是他突然摔成重傷,我纔不會……
——但那孩子也真夠可憐的,老天爺爲了讓他阻止我這個笨蛋,居然讓他付出那麼慘痛的代價,這下子又要在牀上躺好幾個月了吧,誒,想想就爲他心疼,不過,自己果然也是沒那個命,想要去往季理的身邊,怎麼就有這麼多的艱難險阻尼?
餘晴就這麼邊喝啤酒邊胡思亂想着,一會兒責怪鬱天,一會兒責怪自己,一會兒罵老天爺,一會兒又罵季理那個混蛋幹嘛不早點告訴她好讓她一起去,她正喝得暈暈乎乎罵得正爽快的時候,手機響了。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正是季理的名字。
鬱天的車子駛進了餘晴所在的小區,車停好後,司機扶鬱天下車,但他仍擔心地問:“鬱少爺,您真的打算上去嗎?您的腿——”
“閉嘴!”
“可是鬱少爺——”
“再多說一句,明天我炒了你!”說完,鬱天摔開司機的手,奪過了柺杖。
餘晴抓起手機,興奮地衝去陽臺。
“季理!哦季理!你還好嗎?你到阿爾及爾了嗎?你見到蕭意了嗎?她怎麼樣?她還好嗎?是胖了還是瘦了?她見到你,是不是很開心?她有沒有提到我?還有,你們倆現在在一起嗎?”
餘晴連珠炮似的發問,讓季理都懵了。
隔了好半晌,他才吐了口氣笑道:“餘晴,你說這麼快,不會被嗆到嗎?”
“誒?”
“不過,”季理又說:“能聽到你這麼有精神的聲音,可真好啊……”
季理說着真好,可他的語氣卻不好。
“季理,你怎麼了?好像很累的樣子啊,還是說,去見蕭意的事,不順利?”
“啊?”季理愣了一下,隨後便笑了笑說:“沒有,挺順利的,呵呵……”
餘晴鬆了口氣,她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來,不管怎樣,能聽到季理的聲音,這時候對她來說,都是莫大的安慰。
“季理,你都不知道這幾天我有多擔心!現在總算聽到你一切順利的消息,啊,我想我今天晚上,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季理吃驚道:“爲什麼要讓自己緊張到這種地步啊?我就有那麼不讓你放心嗎?”
“這能怪我嗎?”餘晴負氣地說:“你也不想想,就這兩年,你乾的讓人擔心的事,還少嗎?一天到晚四處鬼混,除了上班時間,沒一分鐘有個正形,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已快成老媽子了,一天到晚害怕你走錯路墮落人間……”
“這樣看來,的確是讓你操了不少心啊!”季理笑道。
餘晴也笑了,“不過現在總算好了,只要蕭意回來,你就能恢復一切正常了,怎樣?打算怎麼把蕭意搶回來?”
“什麼?”
“怎麼?你都趕到非洲去了,還沒這個覺悟?不管對方是個怎樣的男人,總之,只要蕭意仍有那個心,季理,我絕對贊成你把蕭意給搶回來!”
“餘晴呀!”季理哭笑不得。
“我來非洲,並不是爲了那個理由。”過了好一會兒,季理才又重新開口。
餘晴沉默着,等待着季理繼續往下說。
“早在兩年前,我就已經不抱任何幻想,蕭意之所以會離開我,是已經認清我不是她最初認識的讓她感覺十全十美的男人,在那次事故後,我的衝動,我的不成熟,讓她對我失望,儘管我已有察覺,但我始終不肯承認,那是我的懦弱。”
“季理啊……”
“因爲愛她,所以無法忍受自己變成小丑,不敢面對她眼裡的失望,原本平靜的內心,開始亂成一窩粥,自尊與自卑攪和在一起,表面上裝出陽光的樣子,內心其實已陰暗不堪,但蕭意沒有責怪我,由頭至尾,她只是離開我,甚至不惜擔起罵名……
“但是我卻因此感到歡喜……”說到這時,季理稍微停頓了一下,應該是在整理情緒吧,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口,“她走了以後,我反倒是鬆了口氣,啊,我終於不用再爲了她而裝出自己是個好人的樣子了,我終於可以做回我自己,一個邪惡的男人,怎麼樣,我卑鄙吧?”
餘晴用力地甩頭。
這時,季理突然笑了一下,然後聲音一下就變得哽咽了,“所以我非常理解蕭意爲什麼會離開我。”
“季理……”
“但是,不管怎樣,我都要爲她送上祝福。”季理突然斬釘截鐵地說,“過去兩年,我一直欠她一句抱歉,現在,她終於獲得幸福了,我也該將一切欠她的一併還上,我並不認爲這是我的偉大,正相反,這是我向她祈求的一次救贖,我犯了罪,所以需要求得她的寬恕,只是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這個幸運!”
“季理啊……”聽到這裡,餘晴已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她從不知道季理一直抱着這樣的心理重負,她開始後悔,爲什麼直到現在,纔可以聽到季理這樣的傾訴,做爲朋友,她是多麼地失職啊!
“這怎麼能都怪你呢,季理,是人總有缺點,而且,說不定這一切都是你自我要求太高的緣故,我不相信蕭意會那樣想你,她對你一向都是讚賞有加,從不捨得輕易批評你的!”
“也許不是不捨得,而只是懶得批評而已。”
“季理!”
“算啦,餘晴,你就別再安慰我啦,我知道你只是好心,你啊,雖然嘴巴很壞,心地卻是一等一的善良,所以,真的很謝謝你,謝謝你一直以來的關心與照顧,謝謝!”
季理突然這麼一本正經,還真是叫人不習慣,不過,此時,卻有一股溫馨,如頭頂的月光一般柔和地包圍着餘晴。
“不要突然說這麼生份的話啦,誰讓咱倆是朋友呢……”餘晴傻傻地笑起來說。
“是啊,哈哈,啊!真好啊,能和餘晴你,是朋友,總覺得,力量又回來了,所以要再次謝謝你!”季理也輕輕地笑起來說。
他倆突然同時望着天上的明月,明明相隔萬里,兩人卻不約而同地做着同一件事,或許,這正是友情的默契。
餘晴這時候突然說:
“季理,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句話想跟你說,現在,我想時機到了,請你聽到以後,不要太吃驚哦!”
“哦?是什麼話呢?”季理饒有興趣且又是無限溫柔地說。
門外,鬱天拄着雙柺,終於艱難地到達了餘晴家的門口,就在他剛要騰出一隻手準備敲門時,室內,餘晴對着手機說:
“季理,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