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還是浸骨子的涼,比不得陽春三月。雖是院子裡的花兒開了一小半,紅的粉的都有,林子也漸漸綠了起來,瘦枝上的嫩芽一撮撮的,又可愛又活潑。
到處都瀰漫着自由的氣息。
在院子裡走過,鞋底還是會沾上化開的雪水,溼溼的容易打滑,他們便不許我去院子中走動了。
我便坐在門前的木椅上靜靜瞧着,曬曬太陽,汲取初春裡唯一的溫暖。
我如今絕說不上身強體健,也算不得奄奄一息。但好歹喝的是假死藥,要算也算得上死過一遭了。
“澈澈姐姐看我摘的花!”“不不不,看我的,看我替阿姐挖的新筍!”
小女孩小男孩打鬧着朝我奔來,小臉蛋紅撲撲的,也不知是冷着了還是凍着了。他們各自揮舞着手中的物什,像是在向我邀功一樣。
“你們呀,都一樣厲害!”
“阿澈姐姐是不想讓你傷心!”“胡說!”
他們又打鬧着走遠,我出了神。
這兩孩子是楚修的一雙兒女收養的孤兒,從小便在他們隱居的這處地方長大。兩人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像極了那時的我和蕭承。
我來這處有不少時日了,同楚修一道來的。
準確一點應是楚修救了我一命。若不是他與牢中獄頭有深厚情分,或者說若不是他深謀遠慮,請了鴆酒,換了假死藥。
我與孩子早就上了黃泉路。
我們假死後被人救出了密室,蕭承那時被落石砸暈了頭,後來楚修去打探過,蕭承已被陌風救了出去,沒什麼大礙。
反倒是我,服下了假死藥卻遲遲不見甦醒,楚修的一雙兒女,楚硯南與楚芷北日日照顧我,楚修的藥也一日未停過。過了好些日子,我才轉醒。
楚修告訴我,差一點,只差一點這個孩子就保不住了。
而他也從未想過這個孩子能保住,假死藥能讓我活下來,對胎兒可不見得。
可他卻活下來了。
我喜極而泣,我與孩子都能活下來,好好活着。
山中的日子很簡單,我卻過得很快活,這是我一直想要的日子。
只是少了蕭承。
自那日後,我再未見過他,知曉他還活着,官職與兵權也都還在。其他的,我不敢也不願去打探了。
如今我只想將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來,若有機會,我會讓他去見自己的爹爹。
“澈妹妹,水已經放好啦,你可以去沐浴了。”
楚芷北在屋內高聲喚着我,邊說邊走出門來尋我。我扶着木椅緩緩起了身,慢慢尋着門走去,她連忙過來攙着我。
“阿芷姐姐,我一個人能行的。”
她笑了笑,輕嘆了聲氣,撫撫我的後背,轉身去忙其他事了。
我慢悠悠尋到木盆前,最開始我體虛,都是楚芷北守在一旁幫我沐浴,而如今我身子漸漸好了起來,便能自己沐浴了。
她退了出去,小小的屋子便只剩下我一人。泡在暖呼呼的湯水裡,我能夠肆意地享受這種溫暖和愜意,能暫時放下那些煩心憂心的事。但人總是喜歡享受痛感,就像明知傷口會痛,卻還要去碰。
我還是會去想,蕭承如今怎樣,有沒有成爲赫赫有名的將軍,有沒有再遇見心上人。
有沒有,思念我。
我永遠記得那日在此處輾轉醒來後,那種死而復生的驚詫與慶幸,在保住腹中孩兒後的喜極而泣。記得好轉幾分後,楚芷北扶着虛弱又骯髒不堪的我,幫我清洗身上每一處骯髒不堪的地方,幫我梳理打結長蝨又散發着惡臭的頭髮。把我變回雲澈,變回一個姑娘該有的樣子。
是我這輩子都想還的,無以爲報的恩情。
我抱了個湯婆子,披上毛裘便出了屋門。
長廊地上化了雪,有些溼滑,我走得極慢。卻聽見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還帶着隱隱菜香。
“雲姑娘,到飯點啦!今天還是嚐嚐你硯南哥的手藝。”
我笑着應了,他端着菜利索地朝中堂走去,木板被踩得哐哐響,還濺起了水花,走過木欄旁的草叢,連鳥雀也驚起飛散了。
楚硯南和楚芷北是一對令人極其羨慕的兄妹,採藥在一處,她會將採下的藥放進他的揹簍中,烹菜在一處,每一道菜都爲他們共同完成。好像他們交流不需要過多的言語,又好像他們無話不談。
就像此刻,爲對方夾菜都成爲了多年以來的習慣。
從小相依相靠長大,唯一撫養他們的林叔也在他們少年時殞命了,能生活至今,還學得一手精湛的醫術,着實令人傾佩。
楚修依然心中有愧,甚至平時也不吭不響地與一雙兒女在一處。我看得出來他心中憂愁積蓄已多,也陷入了自己的怪圈,怎麼走都走不出來。
因爲我見過,他悄悄站在炊房門前,看着兄妹倆能幹又利索地幹活;見過他跟在他們身後,看着他們熟練地採下每一種藥材;見過他在兄妹倆房門前踟躕,卻不願敲門。
以生人的身份相見後,要怎樣以父女父子的身份相處。
即使兩兄妹也思念着這個從未謀面的父親,即使他們也一直在尋找着將他救出牢獄的辦法並且成功了。
楚修想不通,我也想不通。
我便想到自己的孩子,想到蕭承這個父親。
想他會否有天也同楚修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