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那天晚上幾個人很早就上牀了,因爲白天的那一出把人搞得太累了。姚小萍跟小剛擠在一牀,把幾個椅子凳子都放在牀邊,算是加寬了一點,但也只是從思想上加寬了一點,因爲幾個椅子凳子高低不一,人是沒法睡在上面的,最多可以接住掉下牀來的被子。

小剛一下就睡着了,但兩個大人睡不着。姚小萍抱歉說:“石,真是對不起,把你吵着了,你明天抽空到房管處去一趟,看他們能不能幫你換個房間——”

她覺得沒必要換,不管換到哪裡去,都得跟人合住,因爲師院有規定,凡是配偶不在D市的,都只能跟人合住,哪怕你上有老,下有小,你也只能跟人合住。她不明白師院這個分房政策是體現一個什麼精神,好像是爲了懲罰離婚帶孩的人一樣,但很多人誇師院分房政策好,說不分男女,都能分到房,如此男女平等的分房政策,在整個D市還很少見。

她安慰姚小萍說:“姚,沒關係的,我睡覺不怕吵——”

姚小萍嘆了口氣:“你現在還沒嚐到我們小剛的厲害——到時候莫怪我沒勸你搬出去——”

“我搬出去了,你怎麼辦?肯定還是會分個人進來的吧?難道學校會讓你一個人住一間?”

“學校肯定會分人來的,但只要不是懷孕的人,總要好一點,我就怕小剛——毛手毛腳的——傷害了你的孩子——”

“我會注意的——”

姚小萍沉默了一陣,說:“我說了你可能不相信,我覺得這事肯定是你卓越在裡面搗鬼——”

雖然姚小萍打了預防針,她還是吃了一驚:“這事——是卓越?哪事?你兒子的事?”

“嗯,因爲吳志剛今天說了,是有人打電話告訴他我在這邊的——事——還有我的地址什麼的——不然吳志剛肯定想不到這一手——也找不到這裡來——”

“卓越——他幹嘛要管你——兒子的事?”

姚小萍嘆了口氣:“哎,你真是年輕,不懂他這個人。他當然不是爲了管我兒子的事,但是他想用這個辦法逼你回去嘛——”

她仍然看不出這兩件事之間的聯繫:“他這樣就能逼我回去?”

“所以說他也不懂你這個人,他以爲這樣就能逼你回去。有時我看在他這麼在意你的份上,也爲了我自己的安寧,真想幫他逼你回去,但是他這個人——又實在不是個好人——他這樣做也可能不是在意你——而是要在這件事上搞贏——給你一個下馬威,所以我也不想助紂爲虐——害了你——”

“他越逼我,我越不會回去——”

“你越不回去,他就越逼你,我真不知道你們兩個人這麼鬥下去,何時是個盡頭。算了,不說這事了,睡吧,明天我得很早就起來,看能不能把小剛塞進幼兒園去——”

但她睡不着,姚小萍的話讓她想了很多,本來她沒把小剛的到來跟自己聯繫起來的,雖然多個小孩子會吵鬧一些,但她覺得也就是吵鬧一些。現在經姚小萍這麼一提,她開始捉摸卓越的這一計策究竟是個什麼意思,怎麼才能用小剛逼她回去。

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水打熱水,這個“古代爺爺”一來,嚴謹肯定不會天天到這邊來了,也就不會天天幫她們打水了。姚小萍要做飯,那就得她去打水。

她現在才知道懷孕可以使人這麼脆弱,這麼需要別人的幫助和照顧。她現在就像一個老弱病殘,或者像個玻璃人兒,因爲怕孩子有什麼閃失,所以什麼都不敢幹。自從黃海打了那個電話之後,她就沒騎車了,上班下班都是走來走去。以前沒懷孕的時候,不覺得騎車有什麼了不起的,但現在不能騎車了,就十分懷念能騎車的日子,簡直就像是生着一對翅膀一樣,想去哪裡,一扇翅膀就去了,現在她想從菜場買點菜回來都不行,因爲菜場遠,她買了也提不動。

又比如打開水打熱水,以前她都是一手提兩個熱水瓶,另一手提一桶熱水,一天要用的熱水開水一次就擰上樓來了,但現在就不行了。她不好意思讓姚小萍又做飯又打水,她總得幹一樣,看來只能多跑幾次,每次擰一兩瓶開水上來。要麼就由她來做飯,讓姚小萍去打水。

她最愁的就是孩子生出來之後的住房問題,前段時間都在忙着寫遺書啊,準備死啊,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死的危險好像已經離遠了,生的困難就顯得很大了,特別是小剛一來,問題就更明顯。帶着個孩子跟人合住,別人肯定不喜歡,而且她總得請個保姆吧?那保姆又住哪裡?師院附近都是農田,好像還沒聽說過有房子出租的,即便有,也肯定貴得很,她的工資可能連租房都不夠。

她愁了半夜沒睡好,覺得這事壞就壞在師院的分房政策上,如果帶孩子的單身教職工能一人住一間,那她的問題就解決了。現在她很理解姚小萍爲什麼一直沒把孩子帶在身邊,不怪姚小萍,只怪師院的分房政策。

她好像還纔剛剛睡着,就被小剛的哭叫聲搞醒了,那麼淒厲的叫聲,簡直讓人以爲有人正在謀殺他。她最怕突然驚醒了,每次突然醒來,她就像得了心臟病一樣,心跳得很快很難受,她慌慌張張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問:“怎麼啦?怎麼啦?”

姚小萍小聲說:“沒事——他要拉尿——你接着睡吧——”

哪裡睡得成?從那一刻開始,屋子裡就鬧騰起來了,先是小剛不肯到廁所去拉尿,一定要到“屋後”去拉,姚小萍怎麼解釋都不行,抱到後窗那裡給他看了,說這是樓房,沒有“屋後”可以拉尿,還是不聽。姚小萍把小剛往廁所抱,小剛就像殺豬一樣叫起來,最少可以叫醒三層樓的住戶。最後姚小萍又是恐嚇又是揍屁股,纔算用一個臉盆接了半泡尿,另外半泡全拉在牀上了。

石燕趕緊把自己的一牀毯子拿出來救急,蓋在尿溼的地方,不然兩母子連睡的地方都沒有。

這一折剛搞完,就到了起牀的時間,小剛沒睡夠,不肯起牀,姚小萍說再不起牀媽媽就要遲到了,小剛就惡聲惡氣地學舌,可能他學不來整句話,但他學得來那個音調,所以就一路“呀呀呀呀呀”。姚小萍說一句,小剛就呀一句,剛開始還等姚小萍說完再呀,到後來,姚小萍一開口,小剛就呀起來,完全無法講道理。姚小萍怕遲到,不得不狠狠揍了小剛幾屁股,才勉強把衣服穿上了。

然後姚小萍下樓去買早點,千叮嚀,萬囑咐,叫小剛不要到處亂跑,等媽媽去買好吃的回來,石燕也出面保證看着小剛,姚小萍纔敢去買早點。

姚小萍那裡剛出門,小剛這邊就鬧騰開了,先是在牀上蹦啊蹦,石燕看得心驚膽戰,生怕小剛掉下牀來,又怕他頭撞了天花板撞了牆,喊了無數聲,都沒有效果,喊到最後,小剛還蹦到她牀上來了,嚇得她連忙躲到姚小萍的牀那邊去,小剛又追了過來。後來就成了一個逃,一個追。她越叫他別碰她肚子,他就越要碰她肚子,她只好到處亂躲,搞出一身汗來,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嚇的。

幸好姚小萍買了早點上來了,大聲呵斥,再加幾屁股,才把小剛鎮壓下去。石燕藉機溜到水房去漱洗,等她返回的時候,看見姚小萍又在揍小剛。她見一大早的,小剛就已經捱了好幾趟揍了,又想到他身上的傷,忙上去求情,結果一眼看見稀飯饅頭潑了她一牀,她寫字桌的兩個抽屜也被拉到了地上,裡面的東西撒了一地,她狠了狠心,不替小剛求情了。

姚小萍揍完了兒子,又來向她賠禮道歉:“對不起,把你的牀弄髒了。我就是去拿個碗來裝稀飯,他就把屋子搞成這樣了——這個小混蛋——遲早把我氣死——”

她連聲說:“沒事,沒事,你別打他了,東西撒了,我撿起來就是了——”

那邊小剛掛着鼻涕眼淚,惡聲惡氣地學她的話:“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她有點煩,但沒理他,收拾了東西,對姚小萍說:“我下去吃飯,吃了就上班去了,你要不要我幫你打早點上來?”

姚小萍苦着臉說:“算了吧,你爬上爬下不方便,我本來給你打了早點的,都被他搞潑了——”

她現在只想趕快避開這個“古代爺爺”,也顧不上報答姚小萍爲她打早點的恩了,拿了自己的小包和碗筷,逃了。

上班的時候,她疲倦得要命,又不敢趴桌上睡覺。你別看人人都在看報紙聊天,但那是“正常的”,如果你趴桌子上睡大覺,那就不正常了,馬上有人會去打小報告。她強撐着想來看報紙,哪知道越是拿着報紙越想睡覺。她跑水管去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又一把臉,還是趕不走滿腦袋的瞌睡,她心裡很怵,不知道長此以往,她該怎麼辦。

下午下了班,她往回走的腳步比平時沉重了許多倍,恨不得不用回去就好了,但她知道不回去是不行的,她可以在外面吃飯,但她不能在外面睡覺。她的牀單今天被小剛潑了稀飯,肯定得洗一下,但一想到要手洗牀單,她就頭疼。

等她回到寢室,卻發現家裡沒人,牀上也沒牀單,大概是姚小萍拿去洗了。她鬆了口氣,也許小剛在幼兒園被老師“夾磨”下來了。她知道有很多孩子都是這樣,在家裡調得要死,但到了幼兒園或者學校,卻老實得象只綿羊,把老師的話當聖旨。

她看了一眼家裡的幾個水瓶,有兩個不見了,知道姚小萍下去打水了,心裡很感動,立即動手做飯,免得姚小萍呆會回來又要照顧兒子又要做飯。她這段時間沒做飯,對家裡的鍋盆碗筷是一點也不熟悉,找了好一會,纔在一個抽屜裡找到切菜板。又找了一會,才發現切菜刀插在桌子跟牆壁之間的縫裡。

等她把這兩樣都找到了,才發現家裡沒什麼菜可切,可能姚小萍今天忙,沒功夫去買菜。她只好找了一個鋁製飯鍋子和兩個大碗,下樓去打飯。剛下了一層樓梯,就聽見姚小萍呵斥小剛的聲音,然後看見姚小萍一手提着兩個熱水瓶,一手扯着兒子上樓來。小剛臉上貼着一大塊白紗布,一邊上樓,一邊拉拉扯扯地不肯好好走。

她吃驚地問:“小剛臉上怎麼啦?”

姚小萍放下水瓶,直起腰,氣喘吁吁地說:“在幼兒園跟人打架了——”

“誰把他打傷了?你不找他去?”

姚小萍苦笑一下:“老師打的——”

“老師還打人?那還不告她?”

“怎麼告她?人家是看在我教她兒子的份上才讓我把小剛臨時放她班上的,我也把話說出口了,我知道我的兒子調皮,所以我叫老師對他嚴一點,即便是打他幾下,我也不會怪老師——”

“那她就真打了?下——這麼狠的手?”

“也不怪她下這麼狠的手,小剛把人家老師的指頭都快——咬掉了——縫了好幾針——還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她聽得毛骨悚然,噁心想吐,慌忙說:“我下去打飯,你今天就別做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