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現在石燕就等着卓越來整她了,她連遺書都寫好了,把前前後後的事都如實寫上,最後說如果她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卓越就是罪魁禍首。

她把遺書複印了好多份,裝在一個個信封裡,信封上都寫好了收件人地址,有給自己的父母的,有給卓越的媽媽的,還有給學校領導,市公安局,市報社的,等等,這些遺書她都簽了字,蓋了自己的私章,但沒封口,全部交給姚小萍保管着。

姚小萍一面安慰她,說也許事情不會發展到那個地步,一面又拍胸說:“如果你真的遭遇不測,我肯定不會放過姓卓的——”

她不知道姚小萍有什麼本事不放過姓卓的,但她也不想追問,就滿足於理論上有這樣一個願意爲她報仇伸冤的好朋友。

現在她跟姚小萍的關係更上了一層樓,不知道是同病相憐還是志同道合,反正是心有靈犀,心心相印,她完全理解了姚小萍的處境,姚小萍也完全理解了她的處境,或者說姚小萍一直都理解她的處境,但她是到了現在才完全理解姚小萍的處境的。

她也徹底體會到了那種丟掉鑰匙去革命的豪放,這次不是在感情上丟掉一個依賴,而是真正的把生死置之度外。她不知道卓越會怎麼整她,但她把各種稀奇古怪的死法都設想過了,比如正騎着車,就被攔路拴的一根鋼繩絆倒了,摔死;或者正下着樓梯,幾級階梯就坍塌了,跌死;或者半夜被卓越摸進寢室裡來,用浸透氯鈁的紗布捂住口鼻,悶死;或者生孩子的時候,被卓越買通的黑心醫生丟在手術檯上,產死。

但她從來沒設想過刀砍斧劈的那種死法,不是因爲那種死法不浪漫,而是因爲她覺得卓越的壞不是暴徒式的壞,而是毒蛇式的壞,都是陰着整人。比如說對姚小萍吧,他不是直接到系裡去告狀,而是拐彎抹角地讓那個趙士光去姚的丈夫那裡告狀;再比如對胡麗英吧,他不是直接打罵胡一頓,而是讓別人到報紙上去誹謗胡。

一句話,卓越講究的是殺人不見血,不見血的目的是洗脫自己的干係,以便逍遙法外。最可恨的就是這種人,最可怕的也是這種人。

她把這麼可怕的結局都想到了,還敢跟卓越對着幹,讓她有種勝利感:怎麼樣?我就不怕你,看你拿我怎麼辦!可能這就是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說不上勇敢,只是被迫,就像陳勝吳廣一樣,已經晚了,拼命趕到目的地也是死,造反也是死,說不定造反還可以爲自己謀條活路,何樂而不造呢?

她覺得她的情況跟陳勝吳廣差不多,既然已經撞破了卓越和姜阿姨的醜事,還能指望卓越放過她?與其委曲求全地跟着他,容忍他跟姜阿姨的醜事,最終還是被他報復,不如揭竿而起,逃離他,省得日夜擔驚受怕,至少可以保證自己不受玷污,孩子不受影響。

她每天早上去上班的時候就做個不能回來的準備,等到每天下午又安全回來了,就感覺佔了生活一個便宜,白撿了一天。她也不關心D市晚報上有沒有登載誹謗她的文章,如果有誹謗,總會傳到她耳朵裡來的,沒傳來就當它沒有,如果傳來了,那她就不客氣,把他的醜事整個捅出去。

她一點也不懷念跟卓越一起的生活,有什麼可懷念的?他完全是拿她當不要錢的高級保姆,家務活都是她幹,他什麼都不幹,都是吃現成的,衣服也不洗,都是她洗,雖然有洗衣機,但總要拿出去曬吧?這些事卓越都是不幫忙的,如果她說他,他就說“你不想做就不做,又沒誰強迫你,我最討厭那些任勞不能任怨的人了”。他一天到晚就是在那裡寫東西,也不陪她,隔三岔五的,她還得經歷那種可怕的“做愛”過程,想想就噁心。

現在她跟姚小萍住,比她跟卓越一起住還舒服,因爲姚小萍把做飯買菜的事都包了,姚小萍雖然是在附中工作,但比她還自由,不用坐班,上完課批完作業就可以回家。姚下班回來的路上正好要從菜市場過,就進去買菜,回到家就點火做飯,因爲是煤氣,做起來很快。

嚴謹像按時上崗的哨兵,每到下午五點左右就過來了,幫忙打開水打熱水,石燕什麼都不用做,有時幫忙擇擇菜而已。晚飯都是三個人一起吃,吃完之後姚小萍打發嚴謹去洗碗,收拾停當了,姚就跟嚴謹出去散步,散到哪裡去,做了什麼,她就不知道了,反正姚小萍只要出去散步,都是很晚纔回來。

姚小萍有時一邊做飯一邊開玩笑:“石,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恩將仇報?用着卓越的煤氣,還支持你跟他離婚。我遲早要遭報應——”

有時姚小萍又說:“我把你在這裡的生活搞這麼舒服,等於是在給自己挖墳坑——”

她不解:“爲什麼?”

“你在這裡住得這麼舒服,就樂不思蜀了,那不等於斷了卓越的一點想頭了嗎?他本來是指望你在這裡住兩天住不下去,自動跑回他那裡去的。這下好了,卓越要把一肚子氣出在我身上了,我也找個時間把遺書寫好吧——”

姚小萍說得自己哈哈大笑,笑完又擔心:“這壇煤氣用完了怎麼辦?他還會不會幫我們搞?”

她也不知道,其實她不想用卓越的煤氣,她想徹底跟他一刀兩斷,什麼牽扯都沒有,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管她怎麼盡力撇清,她今生都不可能跟他斷那麼清了,因爲肚子裡的孩子總有一半基因是他的,他要看孩子她也不能一腳把他踢出去。既然是斷不清了,也就不必在一罈煤氣上做文章了。

姚小萍說:“哼,我們就用這個來考驗他,如果他一直幫我們搞煤氣,你就跟他和好,不然的話——”

她覺得這太兒戲了,她跟卓越的問題絕對不是一罈煤氣的問題。

她搬回南一舍來沒幾天,卓越就跑來告訴她,說拿到生育指標了。

“謝謝你,”她伸出手,“拿來給我吧。”

他接過她的手握着,卻不給她任何東西:“給你什麼?你以爲是個證件?指標就是指標——”

她把手抽出來:“那總得有個憑證吧?”

“憑證在校醫院,我們明天一起去醫院吧,一定得兩個人一起去,不然拿不到指標——”

她嘲笑說:“一個指標還得兩個人去擡?”

“不是擡,而是——學校的規定,你也得去醫院做些檢查,你去了就知道了——”

孩子的出生權要緊,她答應了。

那天姚小萍留卓越一起吃飯,嚴謹還跑去買了幾瓶啤酒,跟卓越兩個人喝得熱火朝天,不知就裡的人看見這四口子,還以爲是兩對恩愛夫妻呢,哪知道一對是夫妻,但不恩愛,另一對挺恩愛,但不是夫妻。

也許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恩愛與夫妻,常常是二者不可得兼。

第二天,石燕專門請了半天假,跟卓越到校醫院去拿“憑證”。她還是上次就業體檢的時候來過校醫院的,印象不是很好。今天來到婦產科,印象更糟糕,哪裡像個婦產科?雖然她不知道婦產科應該是什麼樣的,但總要有些儀器、有些病牀、有幾個白大褂們晃來晃去吧?

但師院的這個婦產科,小得侷促,迎門就是一個磅秤,像“洞洞拐”那邊農民用來稱豬的那種,旁邊是一個很簡陋的量身高的玩意,比根竹竿子高明不了多少,有張鋪着白墊單的牀,看上去髒不拉嘰的。整個婦產科就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自稱劉醫生,但給人感覺連護士都不如,完全是姜阿姨那個級別的,就差穿一雙白膠底黑布鞋了。

劉醫生一邊用百分之九十的注意力跟卓越講話上,一邊用百分之十的注意力爲石燕做了一些很應付差事的檢查,量量身高體重啊,查查血壓呀,誰都會幹的那種,最專業的檢查就是讓她躺到牀上,在她肚子上摸了幾把,花的時間比她扭扭捏捏解褲帶的時間還短。

她忍不住了,問:“這個地方——怎麼生孩子?”

劉醫生沒理她,似乎很不屑這種愚蠢的問題。卓越幫忙解釋說:“生孩子不是在這裡,這裡只建立檔案,做些檢查,最後生孩子是到市裡的醫院去生。是吧,劉醫生?”

“沒錯。你愛人不懂,你回去給她講講——”

卓越又補充說:“劉醫生說了,臨產的時候,可以在學校車隊叫兩次車,送一次,接一次,都是免費的,生產的費用是先自己墊上,再把發票拿回來報銷——”

連生孩子都要開發票了,這她還是第一次聽說,難怪卓越幹什麼都要開發票呢。不過,聽到這些細節,她放心了一點,呼嚕了一句:“我是覺得這裡不像生孩子的地方——”

劉醫生跟卓越聊完了大天,發給他們一個小黃本本,上面有剛寫上的身高體重腰圍胸圍什麼的,還有孕期檢查的時間表,看來還得到這個地方來好幾回,不過她不準備跟卓越一起來了,免得這個劉醫生心不在焉,給她檢查錯了。

劉醫生還把孕期應該注意的事項交待了一遍,主要是有關夫妻之間的事,比如平時採取什麼避孕方法呀,生產後打算採取什麼避孕方法呀,體外射精不保險呀,避孕套如何帶纔有效啊,等等,還逼着他們買了劉醫生自己編印的一個小冊子,是關於夫妻性生活和避孕的,印刷質量很差,一摸就到處是黑墨,有一幅圖好像被誰的汗手摸過,圖上那男人的性器成了長長的一道黑墨,像三隻腳站在地上。

這麼一本破書,居然要賣十塊錢,還沒發票,讓人疑心劉醫生是在做黑市生意。不過卓越沒心疼錢,當寶書一般買了下來。

有了這個黃本本,石燕心上的一個大石頭放下了,這就是出生指標,這下她的孩子有了出生權了。前段時間,她總像偷了人家東西一樣,理不直,氣不壯,說話辦事都躲躲閃閃的,不敢吐,不敢嘔,不敢多上廁所,連走路都是弓腰駝背,生怕別人看出自己懷孕了。現在拿到指標了,可以揚眉吐氣了。真是奇怪得很,剛拿到指標,就覺得肚子沉了許多,好像不仰着點走路就掌握不了平衡似的。

她邁着鴨子步走出醫院,卓越建議說:“我們找個地方吃頓飯,慶賀一下吧。”

她差點說出:“你慶賀個什麼?”經他一提醒,纔想起他是孩子的爸爸,照說也有權慶賀,但她不想跟他一起慶賀,恨不得把他那一半基因挑出來還給他,因爲她擔心他的那些德性會遺傳給她的孩子。她不耐煩地推脫說:“我只請了半天假,還得趕回去上班——”

“那就下班後再去?”他不等她再次推脫,就接着說,“一起吃頓飯吧,看在孩子的份上——”

他的語調很央告,眼神也很乞求,又是爲了孩子,她心一軟,就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