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空墳顧顥然

番外3 空墳——顧顥然

記憶中,似乎總存在着這樣一個人。

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清麗之中有一種婉轉。笑起來的時候,右側嘴邊有一粒小梨渦,配合嘴角的弧度光彩照人。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很緊張窩在保姆懷裡,直到被人推到了她跟前,保姆介紹說:“小少爺,這是你的姐姐。”

姐姐?他看着她。從出生起就跟隨父母在美國生活的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總會有些好奇與緊張。

少女在他面前蹲下身體,微微有散落下來的頭髮拂在他的臉上,很軟很舒服。她笑眯眯的將一個精緻的蛋糕盒遞給他:“初次見面,我叫顧語惜,是你的姐姐。”梨渦若隱若現。

顧語惜、顧語惜、顧語惜……

第一次,一向可愛多話很惹鄰居阿姨喜愛的他,被突如其來的緊張感窒住了鼻息。口拙到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保姆在身後尷尬的解釋:“少爺他……。”

少女揮手止住保姆,然後牽住他,問:“你喜歡看動畫片嗎?”

他拿着蛋糕盒,沉默的點點頭。其實他並不喜歡看,但因爲陪同的是她,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討厭。

……

父母在美國的生意總是很忙很忙,所以每年總會有那麼幾個月,他要被送回國,和姐姐住在一起。

那也是他童年最爲快樂的日子。

姐姐總是很靜,不愛說話,沒有課時總喜歡待在家裡。一個人默默的畫畫、做點心,或是陪着他一起看動畫。

她的手很巧,做出來的糕點味道很好,總是很輕易的就俘獲了他的味蕾。

那時候,他們看得最多的,就是《機器貓》。空隙中,姐姐問他:“然然,如果你有了哆啦a夢,你最想實現的願望是什麼?”

他沉默了一下,剛想說話,她卻笑起來。伸手將他嘴邊零落的點心屑撥下來,說:“你這饞貓,最想要的當然是數之不盡的美食。可惜——。”

她的神色驀然下來:“姐姐卻不可能給你做一輩子。”

心,倏地有些揪疼。

其實姐姐一直都說錯了,他不愛吃甜食,更不愛看《機器貓》。而他願意做這些的唯一目的只是,想和她在一起。

看着她的臉,他將幾欲說出口的話,嚥了回去。

如果他有叮噹貓,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讓他再早十年出生吧。那樣,他就會擁有高大堅實的體魄,成熟穩重的思想。那樣,他纔能有機會以一個男人的身份站在她身邊,而不是男孩。

姐姐很喜歡小孩,所以每週都會去幼稚園做義工。而他這個小跟屁蟲,則義不容辭的跟在她身後。

早晨,她帶着那羣只有三四歲的小孩子玩耍嬉戲,而他這個已經歲的大男孩則坐在一邊的鞦韆上看着她。很無聊的事,但他一點也不覺得。

閒暇時,姐姐也會過來,坐上他一旁的鞦韆,看着那羣陽光下嬉戲的孩子,怔怔的出神。

然後冷不防的句:“然然,這一輩子,姐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他側過臉看着她,不明白。

“姐姐有罪呢。”她伸手,揉了揉他軟軟的頭髮。淡淡的笑,帶着幾分苦澀,卻令他怦然心動。

有罪?什麼罪?

那時候的他,好想開口問,卻始終沒能問出口。

然後姐姐便閉上眼,蕩起了鞦韆。黑色的頭髮,彷彿揉進了金光,隨着風飄舞,映入他眼中,細碎而溫暖。

……

九歲生日的那天,他在家裡等了她整整一天。一向很宅很居家的姐姐,意外的一直沒有回來。

蠟燭吹滅了,飯菜涼了,一口未動。

帶着沉沉的,壓抑在胸口的窒悶,他一步一步的走回了房間。然後將自己悶在被子裡,卻是輾轉難眠。

半夜三點的時候,別墅的門開了,他悄然的豎起耳朵,仔細的聽着她的腳步聲。

‘咚,咚,咚……。”在他房門外,腳步聲戛然而止,然後門‘吱——’的一聲被打開。他緊緊地閉上眼,用假睡來掩飾內心的緊張。

一雙冰冷的手滑上了他的臉,細心的替他拂去了凌亂的墨發。只是很敏感的,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一股不屬於她,格外‘刺鼻’的香氣。

他遽然睜開眼,盯凝住他,有些陰鬱。

她嚇了一跳,不好意思的說:“吵醒你了?”

“還好。”他說,藉着走廊上的亮光,他注意到她今天格外的不同。平日裡一向乾淨的清顏之上,畫着精緻的妝容。很美,很陌生,令他不自覺的恐慌。

“對不起然然。”她的聲音滿是愧疚:“今天我出了點事,來不及陪你過生日。”

他還是看着她,不說話。不過九歲的少年,目光卻已經深沉到令人害怕。

似乎察覺到他一直盯着的東西,她站起身說:“我先去洗個臉。”

然後也不等他回答,就匆忙逃離去了洗手間。洗完臉,又洗了個澡,努力將身上所有屬於那個男人的氣息沖刷乾淨。

重新走進房間時,他已經起牀了,背靠着身後的牆壁,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聽聞到聲音,他朝她一笑,眼底的陰鬱稍緩:“姐姐。”

她也笑着走過去:“怎麼不睡了?”

“睡不着。”

“要不要姐姐給你唱歌?”

他想了想,“好。”這個提議令他心動,其實在幼稚園裡,他已經無數次的聽過她的歌聲了。只是,那些歌聲,都不屬於他。今晚,他貪心的想擁有一個,只屬於他的禮物。

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了她旁邊,唱起來:“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着夏天。草叢邊的鞦韆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拼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

那一晚,她唱了好久好久。久到他都閉上眼,裝睡好幾個小時後,她才緩緩站起身,替他關上燈,將被子蓋好。

只是離開時,她俯身,在他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了一個吻。

那一刻,他的心跳,快到好像要迸出胸腔。

他聽到她說:“然然,生日快樂。”

那是他至今爲止,收到的最沉澱,最難忘的生日禮物。

生日的第二天,他就被父母接回了美國。

之後很久、很久,他們都沒有再提送他回國的事。隱約的,他覺得發生了一些事。比如父親在打電話時,很生氣的吼:“好,你要生下那個孽種,就再也不要進我們顧家的大門,再也不要告訴別人你姓顧!我顧正勝沒有你這麼丟人的女兒!”

父親摔下電話筒,氣的臉都漲紅了。母親在旁邊拍着他的背,安慰着:“彆氣了、彆氣了,氣壞了身子可怎麼得了?”

他默默地,退隱到角落裡,想起臨別前的那一晚,胸口的某一處忽然劇烈的疼痛起來。

12歲,在他的強烈要求下,父母終於同意了讓他回國讀初中。他再一次見到她時,她已經搬家了,住在一個有着很大一片玫瑰花田的別墅裡。

那棟房子,很漂亮很精緻,卻好靜好靜。靜的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無論他走到哪個位置哪一個角落,都有一股可怕的空洞感。

像一座墳墓。

不過才待幾個小時,他就覺得如坐鍼氈,空寂寒冷的令人恐怖。他不明白,她爲什麼可以一個人,在這座墳墓裡住這麼久?

他拉着她,想帶她走。

她卻輕輕地掙脫開他的手:“然然,謝謝有你陪伴我的那幾年,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只是如今,已經一去不復回了。”

只是,那又何嘗不是他,最快樂的童年。

後來,他會隔三差五的去看她,陪她說話。初一暑假,應父母要求,他不得不回國。

只是等到他再次回來時,她卻已經不在了。

整棟別墅,空無一人。花園裡的玫瑰花,也因爲沒有人打理,漸漸地乾枯、暗啞、凋零。於是這裡,就真的如他所料一般,成了一座空墳。

重回那個姐姐常去的幼稚園,他說他想代替姐姐,照顧這裡的孩子一天。彼時13歲的他,早已褪去了歲時的青澀,身高拔長了許多。再加上一貫穩重的眼神,使他看起來成熟的像個高中生。

院長只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於是他像過去姐姐一樣,帶着那羣只有幾歲的孩子,玩耍嬉戲,做遊戲,給她們唱歌。做了許許多多,他過去從未做過的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樣,只是心口沉沉的窒悶感告訴他,如若不做點什麼,他會發瘋。

午休時,他閉着眼,睡在幼師專屬的大牀上,腦子卻一片混亂,根本就睡不着。

一閉上眼,就是那座空蕩蕩的孤墳,埋葬了她,也一併埋葬了他童年的一切。

直到——。

一雙軟軟的脣,緩緩覆上了他,脣的主人只是輕輕一碰,就極快的離開了。他感覺到頰邊縈繞着暖暖的呼吸聲,周圍卻是靜悄悄的。

脣的主人觀察了他好一會兒,見他始終沒醒,覺得有些奇怪,以爲是自己吻得不夠。於是再一次俯下頭,這次不僅死死掬吮着他僵硬的脣角,還貪心的去舔上幾口,一點也不顧忌身下一直僵着的人。

又等了一會兒,她終於失望了,站起身,不情不願的走了。

他睜開了眼,在她轉身的那一刻,看清了她胸口掛着的姓名牌——喬嬈嬈。

不自覺的,抑鬱了一天的心,終於鬆緩開來。

很多很多年後,某架英國開往A市的飛機上。

吃完午飯,喬嬈嬈心滿意足的摸摸肚皮,就預備美美的睡個午覺。誰料,他卻忽然開口:“其實我的初吻對象,不是你。”

喬嬈嬈一愣,臉頓時燒起來:“你……你、你都知道?”

“嗯。”他點點頭,看向她:“因爲早在我剛出生的那一天,我就已經被給我接生的醫生偷吻過了。沒辦法,長得太好看也是一件很苦惱的事。”他語氣凝重,說出來的話卻很欠扁。

“啊?怎麼可以這樣?!”喬嬈嬈怒:“那個醫生怎麼這麼沒職業操守!她們難道不知道初吻是一件很神聖很重要的事!隨隨便便就讓人偷走了初吻,多遺憾啊!”語氣憤懣到,就好像她不曾做過偷吻別人的事。

顧顥然閉眼,微笑。笨蛋,這麼明顯的謊言都察覺不出來,真不知道她過去二十多年是怎麼活過來的?

“那……。”喬嬈嬈又好小心的湊過去,咬咬牙,問出了她一直想問的問題:“那你爲什麼不喜歡我呢?”她暗戀了他那麼久,他明明知道,卻爲什麼連一點點機會都不給她?

他皺眉,想了想:“因爲你太小了。”

“小?”喬嬈嬈愕住,然後嘟噥:“我哪裡小,我只比夏桐小兩歲而已。她可以,我爲什麼不可以?”

他閉着眼,沒說話,似乎已經沉睡。

她又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哎,真希望我有一個哆啦a夢,然後讓它幫助我早生十年。那樣,你應該就不會覺得我小了吧。”

閉着眼的他,因爲她這句話,僵愣住。

……

“然然,如果你有了哆啦a夢,你最想實現的願望是什麼?”

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讓他再早十年出生吧。那樣,他就會擁有高大堅實的體魄,成熟穩重的思想。那樣,他纔能有機會以一個男人的身份站在她身邊,而不是男孩。

……

原來,人生總是在輪迴。

而他,似乎總是在向後看。

他睜開眼,看向她,空無一物的眸底,隱隱透出了一絲淡淡的光。

“週末有空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