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苑國家安全部大院出來時,周局長也象其他民警一樣,下車和門衛打了聲招呼,然後騎上自行車,小心翼翼地蹬起來。小路上小車、自行車和行人共使用的道路,周局長特別小心。只騎了大約四分鐘左右就進入了連接北京大學的大學路,路面豁然開闊,並且汽車、自行車、行人各行其道。周局長很快匯進一條自行車的河流裡,蹬自行車的腳步也輕快起來。實際上就算你不想輕快也是不可能的,一輛接一輛,一輛挨一輛的下班自行車基本上有統一的速度,如果不是達到一定的技術,最好不要隨便捲進這自行車的急流裡,否則你稍微不小心剎了一下車,後面就會有幾十輛自行車撞上來。周局長騎了一輩子的自行車,技術自然是一流。六十年代那時自行車還是高檔貨時,作爲國家安全戰士的周局長就有了一輛,後來這幾十年,無論是科長、副處長、處長還是副局長,他都堅持上下班騎自行車。當了一局之長後,他仍然騎自行車上下班,結果被門衛“告”到部辦公廳,部長都知道了,於是他只好裝模作樣地坐了兩次小車上下班,之後馬上聲稱身體不好了,腰痠背痛,於是又我行我素地推出了自己的寶貝自行車。好在住家離西苑不遠,辦公廳保衛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只是辦公廳的領導私下交代那些上下班同路的年青人,儘量安排和局長一起上下班,騎着自行車遠遠跟着老局長就行了。
周局長把這上下班的幾十分鐘作爲鍛鍊,也作爲換環境思考問題的大好良機。他知道,置身西苑已經是和現實世界象隔了太平洋那麼遠,如果上下班再坐進小汽車裡,那無異是完全把自己孤立起來,叫什麼來着,“自絕於現實”!騎了大約十分鐘,已經出了一身大汗,不服老不行啊,年青時騎車走那麼點路的感覺就象纔剛剛起步,周局長微微笑了起來。這時,突然感覺到肩膀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大概是哪個技術不行的小年青騎車不穩伸手過來扶一下吧,周局長這樣想時,突然聽到耳邊有人說話:“周局長,是我,楊文峰!”
周局長想笑,卻忍住了。這時那個聲音又說:“前面兩個路口拐出去吧。”
兩個路口出去,現在來得及嗎?要知道進入自行車流和離開自行車流都是要技術非常好的,有時得提前十分鐘做準備,因爲基本上大家都是直線行駛,不是說離開就離開的。這時,那個聲音突然轉到周局長的右後側,那個騎車人使用特殊的手勢,讓後面的騎車人注意剎車,就在這個時候,楊文峰左手伸過來抓住周局長的自行車把,兩輛自行車合二爲一迅速轉入岔路。
周局長出了一身冷汗,想停下來,可是車把被楊文峰抓住,於是兩輛自行車繼續在岔路上滑行,不一會已經把大路留在視線之外了。在一間小咖啡館前,他們停下來,楊文峰把兩輛自行車鎖在一起,然後兩人走入咖啡廳。
周局長臉上一直帶着滑稽的表情,剛剛坐下就開口了:“我說楊文峰,你又不是真的死了,搞得那麼神秘幹嗎?簡直象個特務!哈哈。”
楊文峰在椅子上挪了挪身體,打了個手勢,把服務員叫過來,先點了周局長喜歡的咖啡和自己喜歡喝的珍珠奶茶,然後一本正經地說:“我本來就是特務,所以就要象特務呀,這叫進入狀態。”
周局長樂呵呵地看着楊文峰,笑着說:“呵呵,我還不知道當特務還得進入狀態呀,好你個楊——”
“因爲你從來不想進入狀態!”楊文峰一本正經地說。
周局長愣了一下,這時楊文峰又開口了:“周局長,你作爲一局之長,主管着大概上百成千的特工,可是你就這麼隨隨便便地騎着自行車到處跑?”
“別瞎發揮了,這和我騎自行車有什麼關係?”周局長說。
“大有關係。如果我是你主管的海外特工,回來看到你如此隨隨便便從辦公大樓出來後騎自行車回家,那麼我至少會產生是否值得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你手裡的想法,因爲在這條路上,至少有六個拐彎或者較偏僻的地點可以在一分鐘之內綁架你,並在任何救援趕到之前讓你消失在旁邊任何一個四合院裡!”
“別胡說了,小楊,有那麼嚴重嗎?!”
“對!不過,你大概不知道,你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時,在你身後不遠的地方總有你們局裡的兩三個小夥子跟着你,他們在暗中保護你。”
“真的?”周局長差點把口裡的咖啡噴出來。由於楊文峰本人以前也是局裡的“小夥子”,周局長顯然知道這話不假,他嘆口氣說:“看起來,只好坐小車上下班了,免得讓這些小夥子受累。唉!”
“小楊,”過了一會,周局長開口時,聲音裡透出深情。“你父親去世的事你都知道了,我派人安排好了,你父親知道你幹大事,離開時非常平靜,甚至是幸福的——”
楊文峰默默地聽着,不時點頭,眼圈紅紅的,好象隨時都會哭出來。
“老人家年紀也大了,自從你母親兩年前去世後,你父親雖然有些孤獨,但想到你爲自己的理想幹大事,也就很寬慰——”
楊文峰的眼淚終於掉出來,落在珍珠奶茶裡,楊文峰低下頭,默默地喝着。周局長一邊講,一邊安慰他。過了一會,他擡起頭,聲音有些沙啞地說:“父母年紀大了,始終是要走的,只是這幾年沒能夠在他們身邊伺候他們,唉,現在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我有萬般的後悔和痛苦。周局長,您知道,我的生命有很大一部分是爲他們而活的。”
“我理解,我一早就知道。小楊,希望有一天你會原諒我。”周局長說完,兩人都默默無言。楊文峰當時並不知道周局長說希望有一天原諒自己的話是針對什麼。過了一會,還是周局長先開口,轉入了今天見面的正題。
“小楊,事情調查進展如何?”
楊文峰擦乾眼角的淚水,很快恢復了常態,他說:“一切都有眉目了,只需要你最後給我一些證實,我就可以告訴你結果了。”
“哦,證實?什麼樣的證實?”周局長詫異地看着楊文峰。
“這個——”楊文峰停了一下,儘量壓低聲音,“你必須明確告訴我,我們班同學除了公開分配到國家安全部門工作的同學除外,哪些還是你們的人?你們是否派遣我的同學去美國?” wωω ttКan CO
周局長聽罷輕輕嘆了口氣,搖搖頭,好了一會才輕聲說:“那不可能,不可能。再說,我已經把你們同學中所有可以接近機密的都暗中隔離開了,到現在爲止,你們的同學也沒有再出事的,所以,你也可以暫時把你的調查停下來,把你的工作重點轉移一下。而且你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任何絕密的,保密是我們工作的第一原則!”
周局長後面的話稍微加重了語氣,楊文峰聽後臉色慢慢變了,口氣強硬地說:“那好,我結束調查,馬上撤回田海鵬,並迫使他們釋放李建國!”
“等等,小楊,現在還不是時候,你必須讓他們再堅持一段時間。奧運會就要召開了,我們發現一些問題——”
“那些問題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周局長,不要忘記,他們不是你們國家安全部派遣的,我也不是國家安全部的幹部!我們爲了還自己清白,爲了找出出賣同學的叛徒而冒險,現在既然同學已經不出事,郭青青也獲得平反,我沒有理由再讓同學留在虎穴。你如果講原則,那我也講原則!何況我剛剛看美國報紙,他們不是聲稱你們國家安全部在美國開了三千多家公司嗎?該不會都是打着國家安全部的幌子去做生意的太子黨公司吧?”
周局長苦笑起來,搖搖手,“不說這個,不說這個。現在真是需要你們做貢獻的時候,小楊,你使用極端手段派遣你的同學直接打入美國聯邦調查局,確實有一手,我都自嘆不如,可是你知道你爲什麼成功嗎?”
楊文峰生氣地搖搖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轉過頭打量起咖啡館裡的其他客人。
“你們之所以做到國家安全部都無法做到的事情,真正的原因正是因爲你們不是國家安全部的人。你知道如果讓我們國家安全部做你當時做的大膽的派遣工作,打入美國聯邦調查局,要經過多少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批准嗎?中國是一個負責任的大國,雖然象世界上其他每一個家一樣,有情報和反情報機構,但是對於派遣打入到人家國家的政府機關,或者以金錢收買人家政府機關的工作人員爲我所用,一直是極其小心謹慎的,可以說是全世界最慎重的國家。有時確實象你諷刺的那樣,我們部是世界上唯一把‘不被人家抓到’作爲情報工作的‘首要任務’的。這樣的指導思想無疑束縛了我們的手腳,可是從另外一方面說,我們國家也贏得了世界上很多國家的信任,不是嗎?
“你當時大膽地做出那樣的派遣決定,我能說什麼?如果通過我,現在可能還在某個領導辦公室裡等開會商量呢。就算我當時如果稍微表現熱心點,你們現在可能都已經失敗了。我表現冷漠,正是想讓你們每個人心裡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是國家安全部的特工,你們的行動和國家安全部沒有關係。現在可以告訴你我爲什麼這樣做了,因爲只有讓你們知道你們和國家安全部沒有任何關係,你們工作起來纔可以大膽放開手腳,纔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隨機應變,不必事事想着國家形象從而總是要請示來請示去的。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你們心裡正因爲明白自己不是國家安全部的,所以你們並不十分害怕,因爲就算抓到了,你們只是個人行爲,美國很難以間諜罪判你們的刑。你們到時甚至可以說是爲了揭露美國情報機構利用美國籍華人回去做同學的工作——這樣你們會得到美國輿論的支持,他們就無能爲力了。正因爲這樣,你們才放心大膽,沒有畏首畏尾。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我們國家安全部目前無法克服的困難。”
周局長停了下,問:“你知道爲什麼田海鵬每次都可以通過聯邦調查局每年一次的測謊考察嗎?”
“因爲他根本不是海外情報機關派遣的,當然就可以通過!”楊文峰被周局長的話吸引住了,回過頭來認真聽周局長講話。
“對了!”周局長用手輕輕敲着桌子,“美國中央情報局和聯邦調查局,以及國家安全局、國防部情報局等情報部門的職員每年要定期接受測謊考察,這個測謊器以及調查時的題目我們都有,目前他們不斷改進,這個機器準確度幾乎達到百分之九十八!雖然還有不準確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嗎?這個機器可能會冤枉受測人員,但卻絕對不會放過一個真正的間諜!這個測謊器目前是我們最難克服的。我們已經對機器和他們的測謊問題進行了多年研究,可是仍然沒有信心打敗它。就是說,如果你們當初哪怕得到我稍微一點點暗示,說是得到我支持的,那麼田海鵬早就被聯邦調查局從測謊器上發現了,被踢出來甚至被捕了,你以爲還可以等這麼久嗎?”
“這就是你們至今無法成功打入美國敏感部門的原因?”楊文峰嘴角帶點譏笑,隨後他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這樣說,我原來一直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是在利用我們了?”
周局長只是笑笑,和藹地說:“你的話真難聽,我只是一直在關心你們嘛。”
“天啊,”楊文峰故意喊道,“您其實一早就知道郭青青是無辜的,您也一早知道我們是被冤枉了,可是您卻故意不說,還讓警察去抓我們。您知道我的性格,您算準了我會採取非法行動對抗警察放走郭青青,你大概也交代警察不要當場擊斃我吧。原來這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中,你的目的就是要激發我不得不採取行動,而且是個人的行動。”
“小楊,”周局長慈祥地看着楊問峰,“你知道現在要找一個你這樣的人才有多難嗎?我怎麼捨得你——”
“但是我現在沒有任何義務和你合作呀,我的同學沒有再出事,當然被你們隔離接觸機密就意味着他們的政治生涯玩完了。可是田海鵬是持美國護照的,我現在只要一封信,他就會變成一名真正的聯邦調查局探員,而不再是我個人派遣過去的臥底。”楊文峰故意強調“個人”兩個字,帶着惡作劇的表情看着周局長。
周局長仍然是笑,好象有什麼好笑似的,等楊文峰說完,才指指他說道:“小楊,可惜我太瞭解你了,哈哈哈哈。”
“阿,你瞭解我?”楊文峰激動地站起來,“那麼你可以告訴我,我真不知道你的詭計,不知道你在利用我嗎?”
“哈哈,”周局長忍不住笑出來,“我當然知道你瞭解我的詭計,你心裡明白得很,我們兩個都象舞臺上的演員,都知道對方在演戲。所以你自己無法打入美國,因爲你心裡明白。可是,你派遣進入美國的人一點都不象你一樣明白。哈哈。”
楊文峰頹喪地坐下,看着眼前可以用老奸巨猾來形容的超級特務,強力壓下心中的敬佩,狠狠心說:
“不行,我需要你拿機密和我交換,我必須明確知道我在華盛頓的老同學劉明偉是否是你們派遣出去的,還是後來發展的,又或者是他自願上門的?”
“保密是我們的第一原則!我不想再重複。你現在不是國家安全戰士,並且就算你現在回到國家安全部,你的級別也不夠知道這些派遣的機密。原則是不以個人而改變的。”周局長停止了笑容,斬釘截鐵地說。
“周局長,原則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到這個時候怎麼還不知道變通?”楊文峰雖然知道自己今天怎麼說都無法改變周局長了,但卻在口頭上仍然不肯放棄。
“不錯,原則是死的,人是活的,可是幹我們這一行的,如果只是靠自己的腦袋做主觀判斷把原則變成活的,那麼人就可能是是死的了!!!”周局長聲音中透出威嚴。
楊文峰本來已經決定放棄了,但想到這些年行動執行後的辛苦和痛苦,想到郭青青一直擔驚受怕東躲西藏,想到小江西現在還不知道在遭受什麼樣的折磨,心中不覺生出焦躁不耐和無力感。當他接觸到周局長平靜中透出威嚴的眼睛時,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抓住周局長這最後一句話,突然想起了部裡的傳說,於是故意漫不經心地嘀咕着:“周局長,你在文革時不是因爲堅持保密原則,害死了——”
楊文峰不得不停下來,周局長的臉色突然蒼白如紙,手裡的杯子“碰”的一聲掉在地上。
楊文峰堅持要送醫院,但周局長搖搖頭,用微弱,透着無力的聲音說:“老毛病,回家躺一會就好了。”
出租車把兩人送到周局長家,楊文峰半背半扶地把周局長弄上了二樓。周局長的愛人開門乍一看見站在門口的楊文峰,表情好象活見了鬼,楊文峰知道周局長也對愛人保密了,於是三言兩語的解釋了一下。周局長愛人對周局長倒沒有那麼緊張,熟練地拿溼毛巾敷在他頭上,然後用白開水沖泡了一包白糖讓周局長喝下。
“老毛病了,醫生說是血糖偏低。”周局長愛人也姓周,楊文峰叫她周阿姨,周阿姨把周局長安頓在寢室裡躺下後回到客廳時說。
三房兩廳的房子佈置簡單,兒子結婚後就有了自己的家,周阿姨前幾年就退休了,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
“躺一下就好了,不用擔心。”周阿姨大概看到楊文峰臉上有焦急的表情,就安慰他說。“老周都已經62歲了,前兩年就應該退下來的,可上面領導死活不肯,說部門特殊,關鍵時刻可以放寬年紀限制。我想老周可能是全國少有的幾個超過60歲的在職局長吧。”
“奧運會後周局長會退下來的,在文化大革命後期,國家安全部的工作基本上停止,結果造成了現在的接班有些青黃不接,目前各個業務局都加緊培養三四十歲這一代的人接班。”楊文峰說到最後聲音小下去了,他想起部黨委培養的準備接替周局長班的副局長几乎和自己一樣的年紀,是上海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畢業的,後來在國際關係學院獲得碩士學位。楊文峰心裡忍不住有些醋意。
“他這病就是不能捱餓,加上情緒不能有太大波動。”周阿姨說。
“哦。”楊文峰好象得到了答案似的,明白過來。
周阿姨的晚飯已經做好,就留下楊文峰吃飯。吃飯時,楊文峰說起當時周局長髮病的情況,他邊說邊注意觀察周阿姨的表情,要知道,周阿姨對楊文峰是無所不談的,但這麼多年關於周局長在文革中因爲堅持“保密原則”而害得一家人家破人亡的事卻隻字不提。楊文峰今天卻失去了旁敲側擊的耐心,說完後,單刀直入地直接問周阿姨部裡的傳言是怎麼回事。
周阿姨嘆了口氣,放下筷子,輕手輕腳地走到臥室門前,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坐回來後,已經沒有心情再拿起筷子了。看着眼前就象自己兒子一樣的楊文峰,周阿姨又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我告訴你個故事吧。”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周恩來總理就先下手爲強,以需要接受再教育,需要勞動改造爲藉口,把調查部(國家安全部情報局前身)的幹部們分送到河北、安徽、遼寧三個“五七”幹校去勞動教養,所以整個文化大革命中,雖然調查部的情報幹部都在幹校忙着寫檢討,自我批評,甚至互相之間“揭發批鬥”,但他們之中卻很少有落到造反派手裡的。造反派們對這些運動一開始就被運到荒郊野外去勞動改造的特務們自然沒有多大的興趣,他們的目標是城市裡仍然擋着他們奪權的當權派。於是整個文化大革命中,調查部的幹部基本上完整的保存了實力。當時深謀遠慮的周總理這樣做是有兩個目的的,一是保持我黨的情報力量,不受“四人幫”的破壞和衝擊,這點也是全黨上下公認的;第二點就很少有人清楚了,那就是周總理擔心調查部的情報幹部在運動中被利用,所以趁早先讓他們去勞動改造,遠離是非中心。要知道,中共中央調查部集中了從二三十年代的特科情報幹部等中國情報界所有的精英,他們一旦捲入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如果頭腦一發熱,又或者在鬥爭中經受不住考驗而泄露機密的話,那後果就相當嚴重了。瞭解中國共產黨歷史的人都清楚,從特科開始,中國的情報界一直在周總理手裡,這個情報界不但在對付帝國主義、封建軍閥、國民黨、日本和美國的鬥爭中取得了相當大的成績,而且他們對於共產黨內部鬥爭也瞭如指掌,如果造反派利用他們揭發老幹部以前的一些不爲人知的事情,再上綱上線,那麼文化大革命造成的破壞就遠遠不是人們今天所見的了。總的來說,雖然調查部也出了如康生這樣的敗類,但卻完全沒有出現蘇聯當初利用“契卡”情報組織整人、殺人的局面。當然,周總理這樣做,還有一個更大的擔心,那就是害怕這些情報幹部在運動中受不了衝擊,泄露了國家機密。從特科設立到文化大革命開始,中共情報界用“派遣”和“拉出”這兩種手段發展的特務幾乎散佈在世界各地,其總數絕對不少於數百甚至上千。這些人爲新中國打破國際孤立,發展科學技術立下了汗馬功勞,而這些“無名英雄”的名字無疑都裝在調查部那些情報幹部的腦袋裡,任何的泄露都不只是人頭落地的問題,而會影響整個中華民族的發展。
當時的周局長周玉書還很年青,大家都叫他白面書生,但他已經是調查部的情報骨幹了。由於他出身根正苗紅,又年富力強,當時就沒有被送到“五七”幹校,一些老情報幹部也希望部裡有他這樣的人坐守。
1968年初,北京的造反派在西城區揪鬥一位年青婦女,這名婦女是一個三歲兒子的母親。造反派發現這位年青母親的歷史不清不楚,本來是拉出來陪斗的,可是在鬥爭中由於羣衆很激動,結果你一言我一語的揭發材料越來越多,不久造反派就發現這名少婦的丈夫在孩子還沒有出世的時候就突然失蹤了,後來又有人說,不久前少婦收到轉自香港的臺灣來信。這下子造反派們才發現,原來少婦的丈夫三年前和幾個同伴一起偷渡臺灣,“投奔自由”了。這下子造反派們象尋得了寶藏,母子倆人的苦難也由此開始。三天兩頭的批鬥把俊俏的少婦折磨得幾乎不似人形,要不是看着只有三歲的兒子,少婦早就自殺了。在批鬥中,少婦經受不住折磨,交代了更多的歷史問題。原來那少婦的丈夫的父親本來就是國民黨高級軍官,當時匆匆撤退到臺灣,沒有把兒子一起帶出去,後來兒子纔在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不久乘着混亂成功偷渡到臺灣,與自己的父親相會,並很快加入了國民黨,受到了重視。那位丈夫確實曾經來過信,深情地說等大陸情況稍微安定就想辦法通過香港接母子倆人出去一家團圓。不過每次臺灣來信都是通過一位叫周玉書的政府官員轉過來的。
瘋狂的造反派們更加變本加厲地折磨少婦,有一天少婦實在是無法再忍受,在最後崩潰前,提出讓造反派找周玉書來解釋。少婦說,當時丈夫偷渡前曾經經常和政府的周玉書來往,少婦也不清楚丈夫與周玉書的關係。但想,既然政府的官員經常和丈夫來往,那麼也許丈夫並不是象造反派說得那麼反動。造反派頭子根據少婦提供的電話發現周玉書是中共中央調查部的秘密情報幹部,也不敢造次,就把周從西苑找過來,當時就當着幾百位羣衆的面,質問周玉書是否認識少婦的丈夫,是否可以證明他不是臺灣國民黨特務。周玉書當時木然地站在審判臺旁邊,一會看看臺下的幾百個魚目混雜的羣衆,一會把視線轉移到凶神惡煞的造反派那裡,但就始終迴避少婦那祈求的眼光。
大概過了好一會,造反派催了好幾次,周玉書才咬了咬牙,說:“我根本不認識她的丈夫!”說罷仍然不敢看那絕望的少婦一眼。造反派一聽就來勁了,覺得受了少婦的作弄,當時就一頓拳打腳踢。可憐那少婦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竟然絕望到忘記了呼痛。造反派一看,以爲打得不夠狠,就更加兇殘地折磨少婦。
周玉書幾乎是拼了命一路奔跑回調查部總部的,他馬上寫報告請示領導,可是領導在農場,哪裡是一天半月可以得到答覆的?就在當天晚上,肆無忌憚的造反派輪姦了那位少婦。少婦是早上六點鐘上吊自殺的,死的時候悽慘地起祈求老天爺和造反派放過她那只有三歲的孩子。
“那孩子後來怎麼樣?”楊文峰心情沉重地問。他想起來自己那時也是和少婦的孩子一樣大的時候,父親也是在受到批鬥。
周阿姨眼裡的淚水只打轉,神情悲傷地說:“那孩子母親家的親戚都在四川,父親家的親戚都在臺灣,孩子沒有親戚收養,寄託在街坊鄰居家,據說不久就找不到了,到現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想大概死了吧,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
周阿姨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流出來,象斷線的珍珠一樣,楊文峰急忙遞過紙巾。
“這就是你周伯伯保密把人害死的故事!”周阿姨說周伯伯,而不說周局長,也許是想讓楊文峰感覺到周局長人性的一面。楊文峰並沒有注意到,急切地問:“後來呢?”
“後來,”周阿姨瞄了一眼臥室的門,顯然是怕周局長聽見,然後讓自己儘量平靜下來,說:“八十年代國家安全部成立後,你周伯伯纔有機會在海外同那位少婦的丈夫見面,見面後,大家還沒有開口說話,那位丈夫突然憤怒地伸出手使勁地抽你周伯伯耳刮子,你周伯伯嘴角都被抽流血了,可你周伯伯不但沒有吭聲,而且當場跪在那丈夫面前,那位丈夫打完後傷心地痛哭起來,這一哭就是三個小時,你周伯伯就這樣跪在那裡整整三個小時——”
“其實從那天少婦自殺開始,你周伯伯就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外面的人不管怎麼說,也傳不到我們的耳裡,可是當時連部裡的同志都有看不起你周伯伯的,說他爲了保護自己,劃清和那少婦丈夫的關係,人格低下——當然,好在部裡的領導都理解,當時那少婦的丈夫邊哭邊喊道‘周玉書,你你你——,在我和我的妻子兒子之間你不懂得要保護誰嗎?柔弱的婦女和天真的三歲幼兒呀,難道你是鐵石心腸?難道你除了保密都沒有人性了?難道——’”
“周阿姨,”楊文峰怕周阿姨太激動,吵醒了寢室裡的周局長,聲音柔和地輕輕喊了聲周阿姨,等周阿姨回過神來,楊文峰接着說:“那丈夫真是好男兒一個,他責怪當時周伯伯爲什麼不乾脆承認自己是中央調查部秘密派遣到臺灣去的情報員,如果當初周伯伯說穿了這個絕密,那麼那少婦當時不但保住了清白和性命,而且按照我黨的規定,她當時就可享受烈士家屬應該享受的所有待遇。當然如果在那種場合承認少婦的丈夫是調查部的情報員,以當時臺灣的政治狀況,那少婦的丈夫就算不經過任何審判都可以以‘共匪’或‘共諜’處死的。周伯伯當時選擇了保護作爲情報員的丈夫,而犧牲了情報員的妻子和孩子?”
“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周阿姨打斷說,“你周伯伯當時並不只是保護少婦丈夫一人,當時和他一起派遣過去的有六位同志,可是如果僅僅是這六位同志的話,你周伯伯仍然不一定會選擇犧牲少婦,那少婦和孩子畢竟可憐啊,男人們做事應該有膽有識,義無反顧的。你周伯伯年青時和你的性格有些相象,俠骨丹心,鋤強扶弱——可是當時選擇完全不是在丈夫和妻子之間,或者是在弱女幼兒和六個情報員之間呀。
“小楊,你可能也知道一些,我們國家從建國到文化大革命前經濟建設還是有一定發展的,當時調查部正在策劃極積派遣情報幹部到海外和國外。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在周恩來總理等一批老將軍的支持下,這一工作並沒有停下來,物色派遣幹部是個長期的工作,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要派遣的幹部基本上都物色好了,也經過了必要的培訓。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中國很快就陷入了混亂,但是調查部的一批優秀的老幹部老領導包括凌雲同志、熊向輝副部長都是長期戰鬥在敵人心臟的,他們有一套在混亂中看清方向的本能,在他們的堅持下,調查部決定利用文革造成的混亂,利用當時很多人偷渡臺灣,偷渡香港的機會,把物色好的優秀情報員乘機派遣出去。那時偷渡出去的人往往被臺灣和西方譽爲‘反共義士’,一出去就可以得到重用,到臺灣的很快就可以加入國軍甚至軍事情報局這些敏感部門,到達香港的也很受西方國家的歡迎,在港英當局的安排下,他們很快可以得到護照和簽證,進入西方國家。就是那些留在香港的,也可以得到港英當局和這邊秘密資助這雙重好處,有很多人很快就成爲了香港的富翁,目前也在香港發揮作用。”
楊文峰越聽越信服,連連點頭。
“小楊,如果當時讓你周伯伯是選擇保護少婦和孩子,或者是保護那和少婦丈夫一起派遣出去的幾位同志,我都覺得你周伯伯會保護少婦和孩子。可是當時調查部是用和派遣那少婦丈夫的幾乎完全相同的手法,在短時間內派遣了一百多位優秀的情報員到臺灣和香港的呀!如果那位少婦的丈夫一旦被捕,我們國家當時整個海外情報員佈網操作就很可能全部暴露,那不但涉及到幾十個也許上百名優秀情報員的生命,而且整個黨和國家情報工作將陷入無法彌補的底谷。”
“我明白了,周阿姨。”楊文峰聲音微微有些顫動地小聲說。
“你呀,小楊,今後別在你周伯伯面前提什麼保密不保密了,你想氣死他嗎?”周阿姨邊擦眼淚邊笑着說,“過幾個月奧運會結束後我就要強迫他退休啦。”
“對了,”楊文峰心情也開朗起來,突然想起來,不經意地問:“那位少婦的丈夫原諒周伯伯沒有?”
周阿姨又小心地看了眼寢室門,小聲笑着說:“早原諒了。你想當時那丈夫已經是國民黨中校軍官了,如果不原諒根本不會冒險到海外與你周伯伯秘密接頭呀。可是人家失去了妻子和沒有見過一面的兒子,那痛苦有多深也只有那中校和你周伯伯體會得到。那位中校是作爲將軍退休的,他後來一生未娶,目前由他打下基礎的臺灣軍情繫統情報網仍然是我們依賴的主要情報來源,在維護祖國統一,反對臺獨的鬥爭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周阿姨突然停下來,他們兩個都會心的笑笑。周局長這時已經輕輕打開房門,慢慢走出來,臉色已經好多了,只是有些疲倦的樣子。
“我有些餓了。”周局長慈祥地看着老伴和楊文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