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的飛行把我從廣州帶到南昌,如果說這一個小時彷彿象時間旅行似的把我送回到印象中二十年前的中國,那麼距離南昌市兩個小時公共汽車車程的贛中縣則好象讓我置身於解放前,這裡的一切都如此古樸和一成不變。江西雖然有好幾千萬人口,可是這些年在我印象中除了課本上的“八一”南昌起義打響了中國革命的第一槍以及不久前從報紙上看到反腐倡廉一槍槍斃了的腐敗份子胡長青,就只有我的老同學小江西李建國仍然提醒我那裡有這麼大個省份了。
下車後直奔電信局,找到負責人後,我裝模作樣地揮了揮手中已經過期了好幾年的偵察證,表情嚴肅地提出了要求。這負責人大概五十多歲,顯然對我提出的要求心領神會,他立即召進來兩位業務骨幹,接下來二十分鐘內,他們三人的臉上都掛着一副對國家安全工作認真對待的態度,手腳不停地東翻西找。
“找到了,楊同志!”負責人把一個登記表遞給我,“我們當時沒有想到竟然有階級敵人利用互聯網顛覆國家政權,散佈政治謠言,否則我們就會在審查時再嚴格一些。”
“階級敵人不是靠事先審查就可以發現的。”我拼命忍住笑,一本正經地說:“他們是掩藏得很深的!另外我得提個醒,現在早不時興說階級敵人了,我們都說‘海內外敵對份子。”
“那也是。”他顯然有些失望,“要不國家乾脆考慮把這互聯網關掉算了,我想這互聯網也給你們國家安全工作造成好大的麻煩吧?!”
“那不行。”我斬釘截鐵地說,看到他一副複雜的表情,忍不住要再多說兩句:“你知道引蛇出洞的策略嗎?”
“那還能不知道!”負責人堆滿皺紋的臉上竟然一霎那間露出一絲紅暈,“大鳴大放,百花齊放不就是引蛇出洞?只是我不知道這互聯網也是爲了引蛇出洞而搞的。看起來,又要搞運動了,對不對?”他小心翼翼,又充滿期待盯着我問。
我真不想讓他失望,其實就是搞運動,又哪裡輪得到他呀!你就乘退休前多撈一點好處算了,既然地址已經拿到手,我也不想再逗他了。我一臉嚴肅地暗示我們的談話到此結束,迴避着他的問題,說了聲“再見”,然後頭也不回就離開了。 wWW●тTkan●Сo
我按照登記表上的地址順着八一大道走了四條街,然後在曙光道拐進去,又走了三分鐘的樣子,就到了網吧集中的街道。這時網吧的霓虹燈已經微弱地閃起來,72號是一個叫“絲綢之路”的網吧,80號“網中情”性感美女廣告牌透出一點色情的味道。看到“世界之窗”的招牌後,我停下來,對照了一下門牌號碼,就走進去。
網吧不大,只有三排電腦,櫃檯後面坐着一個小年青,正在電腦聊天。我有些猶豫,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在那小年青正聊到興頭上,並沒有立即停下來招呼我,我有機會打量在一臺臺電腦前面“埋頭苦幹”的腦袋和臉蛋。他們大多是十幾二十幾歲的小年青,所以當我眼睛轉到左邊角落一張電腦檯時,我馬上認出了已經是人到中年的老同學。
“喂,喂,先交押金!”櫃檯後面的小青年終於看到了我。
“哦,不,”我用手指了指李建國的方向“我找老朋友!”
“你找張風呀,那你去吧。”小年青接着聊天去了。
我向李建國走去,正想伸手拍他肩膀時,他擡起頭,我們兩人就這樣你眼看我眼的瞪了好一會。建國唯一沒有變的是他臉上的那副目前大多眼鏡店早已經不再出售的白塑料框的眼鏡。他不但老了,而且老得有點不象樣子,前額已經禿了,後面的頭髮也稀稀落落的胡亂貼在腦袋上,皮膚由於缺乏鍛鍊既蒼白又幹燥,好象過期發乾的白麪包。他一雙小眼睛透過厚厚的眼鏡鏡片象蛇一樣盯着我,好一會纔開口:“你找我?!”他邊說邊朝我身後以及門口掃視着,結結巴巴地問:“你該不是來逮捕我的吧?”
我苦笑了一下,在他後腦勺上輕輕一拍,“你做什麼壞事了?我爲什麼要逮捕你?再說,我自己都是盲流一個,有什麼權利逮捕你呀。”
“你等一下,讓我交代一句,我們就走!”他有些高興,轉身趴在電腦上霹靂啪拉打起來,我注意到他旁邊的電腦上放着的快餐合,以及一隻一看就知道使用過多次的礦泉水瓶。不一會,他結束了打字,站起來,挽住我的手,向外面走去。可能是身體虛弱,也可能是坐在電腦前太久的緣故,李建國的步伐不穩,有幾次我都順勢扶住他。出到網吧外面,他好象還不放心的樣子,東張西望了一陣,然後才輕鬆地打量起我來。
“楊子,我還真被你嚇壞了,以爲你來逮捕我的。”
我假裝生氣地搖了一下他,“你也太那個了吧,老同學,我是那麼無情的人嗎?就是要逮捕,我也會躲起來,讓手下的人逮捕你呀。”
我們兩人都開心大笑起來。小江西大概是呆在網吧裡時間太長,乍一出來,又這麼一笑,眼看眼淚就象斷線的珍珠一樣流下來,“十幾年了,還是第一次看到老同學。”他取掉眼鏡用袖子擦了把眼淚,之後兩隻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小江西李建國在學校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老是微微擰緊的眉頭和沉默寡言一副沉思的樣子,現在好象也沒有多大變化。
隨後我們找了家小餐館坐下來,點了幾個小菜,要了一瓶當地的燒酒。服務員把酒拿過來,給我們斟滿,我們端起酒杯,兩人都欲言又止,結果我們先默默幹了一杯。再次斟滿酒後,我們相互看着,不知道說什麼。我正在想如何開口時,小江西倒先說話了。
“我想你會找到我的——”
“這些年你都好吧?”我關切地問。
“你看看我這樣子,就知道了。”他靦腆地自己把自己打量了一番。
“那些事情是怎麼回事?”我低下頭品了一口酒,“就是你告訴田海鵬的那些事。”
“唉,你不會信吧?!沒有想到還是傳到你的耳朵裡。”李建國也獨自品了一口酒,迷起眼睛苦笑起來,“我畢業那會一心想到國家安全部,可是沒有名額了,分配也耽誤了,後來只好回到江西經貿委。”
“你大概不知道,經貿委比安全部在現在的大學生中根本不可相提並論。經貿委油水大着呢,國安部只是站着進去,躺着出來的地方。”我提醒他。
“我知道,還用你提醒。可是,唉,我就是提不起勁呀。到了經貿委後,我被分派到紡織工業局牛仔布製品出口部。你以爲我不知道嗎,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牛仔布是由中國生產的,控制牛仔部出口指標就是掌握了印刷鈔票的機器!可是,哎,都怪我當時年青氣盛,第一天上班就泄氣了。那天老科長把我叫到科長辦公室,笑眯眯的對我說,呵呵,新分配來的大學生,還是學國際政治的,一定有國際眼光吧。好好,讓我考一下你,我們出口到美國和澳大利亞的女裝牛仔褲有什麼不同?
“我想,澳大利亞以前是英國的殖民地,現在屬於英聯邦,所以跟英國貼得較緊。後來英國衰弱,勢力從亞洲漸漸退出,美國反而如日中天,所以勢利的澳大利亞又漸漸向美國靠攏,這樣就形成了目前澳大利亞在政策上特別是對待亞洲國家的政策上經常在英美兩國之間搖擺不定。在某種意義上,這爲我們國家採取對英美兩國政策找到了中間點,所以——,哎呀,這好象和牛仔褲沒有什麼關係呀。於是我靜下心,想起我們四年在大學國際政治課本上唯一學到的紡織品知識,我說我們一出生就被裹在紡織品裡,一直到死後也是包在裹屍布裡,紡織品可以說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不過紡織品目前對於國際關係的影響將越來越不可忽視,戰略紡織品將是最重要的,高科技戰爭服裝,防彈服裝,隱身服裝正在各個國家秘密研製,遲早要影響到國際格局,就象當初的原子彈。當然就人類生活來說,高科技紡織品也會改變我們的生活,聽說即將要上市的智慧型胸罩,按摩自慰內褲等都將——那科長聽到這裡,不高興地打斷我的話說,你在這裡說些什麼天方夜譚,我聽不懂。接着他告訴了我答案,原來澳大利亞女人的屁股特別翹,翹得毫無理由,就是從腰那裡突然向後延伸,所以出口到澳大利亞的女裝牛仔褲相同的尺碼幾乎要多用一兩尺的布。美國女人雖然都胖,但基本上是水桶形狀,上下一般粗,不象澳大利亞女人屁股突然那麼翹上去。科長一邊講一邊得意地告訴我,這個月就可以拿樣品給我實物對比一下。”
李建國喝了一大口酒,接着講下去。
“那天我幾乎失望到了極點,我總不能就這樣研究美國和澳大利亞女人的屁股過一輩子吧?!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想法決定了我最後離開經貿委。有了那種想法,再讓我安心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後來就總是和領導鬧彆扭,得不到領導的信任,兩年不到,我就發現我被他們排除在圈子之外了。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圈子吧?我想每個單位都有這樣的圈子,在這個圈子裡,你就可以把權力變成金錢,一旦被排除在圈子外,你就只能乾瞪眼了。我想,既然被排除在圈子外了,再呆下去也沒有油水,於是就辭職了。不久就碰上小平同志南巡講話,我一激動就想到南方去。”
熱乎乎的菜上來後,我招呼李建國邊吃邊聊。
“可惜當時盤纏不夠,結果就只好回到家鄉的這個小縣城。真沒想到,一轉眼就這麼多年了,要不是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還以爲只一會兒呢。”
“你大概是天上一會兒吧,,我們人間已經是十幾年了。”我說,“建國,這些年你都怎麼過的?”
“讓我怎麼說呢?這樣說吧,這些年我是在兩個世界裡生活。”
“兩個世界?”我停下筷子看着他。
“對,兩個世界。一個是現實世界,也就是眼前的世界,你都看到了,幾乎是沒有什麼好說的。如果一定要說,就是那樣簡單,每天起牀,上廁所,吃飯,沒有錢了,就去找點小工做,雖然也幹過一段時間的公司工作,可是都因爲始終無法提起勁頭而放棄了。我也一直是胸懷大志的,我曾經想組織一個民主黨派,那樣可以從基層開始傳播民主,可是組黨派是要錢的呀,我知道如何組黨如何傳播民主,只是不知道如何賺點錢。如果能夠賺點錢的話,我真想離開這個地方。哎呀,有時我實在難受,我想做點什麼離經叛道的事,我想離家出走,可是我還沒有成家呀;於是我到街道上高喊一聲,可是人家根本不理睬我,我想勇敢地象人家抓小偷一樣抓幾個貪官污吏,可是人家都坐在高級辦公室裡一副爲國爲民憂心忡忡的樣子,何況還有武警幫他們站崗放哨呀,——這就是我的現實生活,可不象你呀,從北京飛到美國,又從美國飛到廣州——”
“瞎折騰,瞎折騰。”我謙虛地搖搖頭,“你說的另外一個世界?——”
“就是網絡這個虛擬的世界!”小江西說到這裡,眼睛突然發亮,聲音也變得洪亮起來。“我是九十年代中才進入網絡世界的,可謂一見鍾情,相見恨晚呀。第一天我就糊里糊塗進入雅虎聊天室,當時好多人在那裡聊天,大家都是使用筆名。我剛剛猶豫中,就有人來找我聊天,沒有幾句,她就被我吸引住了。老兄,現實中可能沒有人想多看我幾眼,可是要是聊天,那我們可不差。對方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正爲青春和激情彷徨,我就左右開導她,不久她就心悅臣服,她說喜歡我,還想知道我長相,這就讓我爲難了,你知道自從我懂得看鏡子之後,我就知道自己的特點絕對不是長相。那天在想過一陣子後,我告訴了她假話。從此她就每天上網等我,我也一有空就去和她談情說愛,不知不覺,我們已經在網絡上從相愛到生活在一起,最後都決定要生一個孩子。這是我剛剛開始上網時的故事,後來我就被網絡世界徹底迷住了。與現實世界相比,那個網絡世界雖然是虛幻的,可是卻讓你心滿意足,你不必處處勉強自己服從這個世界,如果你不高興,你關掉電腦,或者換個角落玩就行了。甚至到後來,你如果熟悉網絡世界的規矩的話,你都可以自己塑造一個你的網絡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你是自己的主人。不久我就開始生活在網絡世界裡,當然我目前在網絡世界裡的活動早超過談情說愛了。在這個世界裡,我交朋友,討論大道理,呼籲社會公正,揭露貪污受賄等等。那個世界比起現實的世界,不但豐富多彩,而且應有盡有,你要讓我說呀,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小江西李建國興奮起來,招來服務員加了幾個菜,看到老同學狼吞虎嚥的樣子,我清楚知道,那個什麼網絡世界裡顯然沒有餐館。
“對了,我剛纔進去找你時,那個網吧服務員叫你什麼來着,張風——”
“哦,是長風,我在網絡世界上使用的名字之一。”
“你在那個世界裡連名字都變了?”我好奇地問。
“當然,名字是一定要變的,怎麼可以用李建國呢?我一聽到李建國,就想起了澳大利亞女人那突然沒來由翹起來的屁股,還有,哈哈,長風這名字就不同了,根據你心情,你可以任意設想。柔情蜜意時,你可以想象長風是一道溫柔的風,輕輕掠過情人的心;路見不平時,你又可以想象長風是象一道鋒利的劍,斬盡人間不平事。如果你——”
“得了,你還是講講你在那個世界裡的生活吧。”
“在那個世界裡,我活得非常充實。我有很多朋友,天南地北的,還有很多紅顏知己,寂寞時不但可以互相安慰,有時還可以在網絡上做愛。現實生活中沒有人看得上我這個樣子,可是在網絡上,我是最吃香的白馬王子。最近我剛剛認識了一位廣東的網友,我們正在熱戀呢,她叫小倩,可愛吧。”
我聽得目瞪口呆。
“你剛剛進去時,我正在網絡上和一位朋友在討論中國到底需不需要民主。那位網友說,中國不需要美國式的民主,又說,難道中國有了民主,美國就對我們好了嗎?我告訴他,民主不是美國式的,就象美元目前代表財富,可我們並不能因爲是美國的我們就不作爲外匯儲備。我還告訴他,民主如果對中國沒有好處,我們堅決不要,但是如果民主對中國有好處,那麼我們就一定要實行民主。這和美國是否會改變對中國的態度沒有任何的關係。”
“說得對,老同學。”我讚賞道,“沒有想到網絡不但可以談戀愛,還可以傳播民主思想。”
“哈哈,”李建國高興得手舞足蹈,“這些年我在那個世界裡做了很多事情,孫志剛在廣州被打死後,我們發動網絡上的朋友簽名呼籲廢除不合理的法規,還有——”
我聽着李建國一件一件事講出來,心情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我知道互聯網已經成爲很強有力的表達民意的工具,卻不知道自己的老同學小江西李建國就是那個世界的重要公民和領導者。
“楊子,你在聽嗎?”小江西停下來問我。
我點點頭。
“上次同學們互相聯繫,田海鵬一直要我講自己的情況,我當時正在網絡論壇裡和網友爭辯得如火如荼,哪有心情告訴他我爲澳大利亞女人屁股沒來由上翹而辭職的故事,於是我就隨便結合網絡世界中的生活告訴他一些事情,其實也不算騙他吧。”
他夾起最後一塊肥肉,接着說:“我只是把虛擬世界的生活當現實世界的故事講給海鵬聽,在網絡上,我很多時候是一名特工,不但很有正義感,而且還特別奮不顧身。很多網友向我訴說他們當地或者單位的腐敗現象,我就一一記下來,等相同情況多了,我就通過匿名的方式向有關部門反映,結果還真從旁協助紀律檢查部門查處了好幾起違紀違法事件呢。”
他把肥肉吞下去,問我:“楊子,你特看不起我吧?”
我真誠地搖搖頭,“你說什麼呀,其實我也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裡,是你提醒了我。”
“哦,真的?”
“對,雖然我也常常上網,並且很崇拜網絡上最近崛起的一些名人,也有自己的英雄,不過我這裡說的另外一個世界並不是網絡世界,而是我自己幻想的世界。那個世界肯定比你這個網絡世界更加虛擬,因爲它只存在於我的腦袋裡,哈哈。想當初,我倒是如願進入了國家安全部,結果呢,不就是看看文件,讀讀報紙,天天聽單位的老大姐們抱怨柴米油鹽又漲價了,自家的孩子學習怎麼樣等等,唉,比起你這個網絡特工,我那現實生活的特工無聊多,遜色多了。不久後,我就開始在腦海裡刻劃出另外一個只屬於自己的特工世界。記得那會每天晚上下班後穿過天安門廣場時,我都會豎起大衣領子,雙手插進衣兜裡,邁着電影上看到的特務的步伐一邊向菜市場走去,一邊幻想自己正走在莫斯科紅場克格勃辦公大樓圍牆外面,時不時還警惕地回頭掃視一圈,把後面某個散步的老媽子想象成克格勃來跟蹤刺殺我的——”
這一次輪到李建國目瞪口呆了,我不好意思地擺擺手,“你看,就因爲那個幻想的世界太完美,簡直帥呆了,所以我無法再在安全部幹下去,這不,我已經辭職了。”
“可惜,可惜。”李建國嘆氣道,“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自己生活在虛擬的世界裡。這些年雖然常常餓肚子,可是心裡特別充實。有時我痛恨這個現實的社會,因爲我不得不去工作賺錢填飽肚子,可是又總填不飽。我不但痛恨這個社會,也痛恨我這個不爭氣老填不飽的世俗的肚子。有時我恨不得把電腦屏幕敲破,鑽進去,順着電線暢遊網絡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我是長風大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在那個世界裡,醜惡的東西,如貪污腐敗原形畢露,無處藏身;在那個世界裡,人人平等,自由自在。那世界的一切都是由網民決定的,就是民主吧。在那個世界裡,相貌不重要,想象重於一切,我擁有一批忠實的擁護者,還有衆多的紅顏知己——”
該結賬了,我示意服務員輕一點,只是不願意打斷李建國最後一次幻想。我有那麼一瞬間後悔自己的計劃,更質疑自己是否忍心把小江西李建國拉回到現實的世界裡,並且還是那樣一個殘酷的現實世界。我早預感到李建國會陷入網絡世界的,所以我纔過來找他,一是要拉他回到現實中來,二是要藉助他在網絡世界上打下的基礎,可是沒有想到這傢伙竟然如此幸福地陷在網絡世界裡不想自拔。現實中雖是如此落魄潦倒,形單影隻,但他卻在網絡上叱吒風雲,擁有了如此衆多的紅顏知己。離開時,我提醒他:“既然有那麼多紅顏知己,你又那麼有名氣,爲什麼不約見兩個女孩子,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呢?柏拉圖式的愛情對身體也不太好的。”
李建國猛然擡起頭,滿面吃驚地看着我說:“老同學,你不會不看報紙吧?網戀是目前造成最多愛情悲劇的東西。不要說近親相戀,老少顛倒的情況普遍存在,就是搶劫強姦也常常有呀。我可不會那麼糊塗,我感受的是網絡世界精神享受,我可不會把網絡世界和現實世界搞混淆,把那個世界裡的人拉出來都是不現實的。你看,人家如果知道我就是行俠仗義,玉樹臨風的長風,還不調頭就走嗎?!”
那天晚上,我到達李建國的“家”後,我認爲自己是來對了,是那個“家”讓我下決心把李建國從網絡世界裡拉回來的。李建國的所謂家,和廣州郊區盲流和垃圾佬臨時搭建的小木屋沒有什麼區別,給我無限淒涼之感,家裡幾乎沒有人住的跡象。我差一點沒有忍住自己的眼淚,我想,他的這個家比我讓他去的地方還要差好多倍。於是我勉強自己找塊地方坐下來,開始告訴他我們同學出事的情況,我和國家安全部周局長的分析,以及我自己的計劃和他將扮演的角色。
李建國安安靜靜地聽着,雖然他臉上一副麻木不仁的樣子,沒有顯出田海鵬那樣豐富的表情,但從他兩隻手移動的軌跡,我看出他心裡一點都不平靜。果然,我快結束時,他頭上竟然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楊子,我現在知道爲什麼自己對什麼職業都不感興趣,原來我就在等這一天,我心中的理想職業就是當間諜!”
“讓我先提醒你,”爲了讓他冷靜下來,我冷冷地打斷他,“間諜不是一種職業,把間諜作職業乾的人要就是爲錢出賣國家甚至靈魂,要就是那些攀附權勢,假造情報迎合統治者的職業間諜。一個好的間諜必須明白,間諜不是一種職業,間諜是一種理想!只有心裡懷有這種理想的人,纔可以出色完成任務,在完成任務中,他們可以從事任何適合掩護他們身份的職業。”我談了一會,小江西李建國已經冷靜下來,過了一陣,他吃吃地問:
“你覺得我能夠勝任嗎?楊子。”
“我不知道,”我只好實話實說,“我們沒有選擇。因爲你通過互聯網已經讓所有同學都知道你是國家安全部的特工,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同學中出了叛徒的話,他也認定你是國家安全部的特工,所以只有你才勝任這個工作。”
“我就這樣成爲特工了?總覺得有點玄,楊子,我可什麼都不會呀,我是說,在現實社會中,我有點眼高手低呀,我空有一大堆理想和抱負,可實際上我什麼也沒有做出來,也什麼都不會呀!”
“可你會撒謊,對不對?”
他先怔了一下,然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倒是。我們這代人哪有不會撒謊的,何況,我學文科,學政治,學久了,也搞不清哪些是謊言,哪些是真理——”
“這就足夠了,”我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斬釘截鐵地說,“幹我們這一行,只要會撒謊就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