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折了三子,遇見釋寂法師後,張柳氏始終齋僧佈道積陰德。樓子裡的姑娘們連些個趕考書生,憑力氣吃飯的窮苦小子都再不招待。又怎麼會去壞出家人的修行?一聽這話,張柳氏心頭火氣可再也壓不住了。
“幾個小錢兒還想要酒要肉要姑娘?罷了,我且不欺你窮。修行人不是都要去守那清規戒律麼?雖然這樓子裡的姑娘都是賣笑的,但和尚的買賣卻是不做,大師傅要麪皮就趕緊出去。等會兒衙門老爺來了,我保不齊告你一狀!到時候可就難看了!”
張柳氏的話倒還留了半張臉,張父張賢仁卻明顯沒那麼多好脾氣。想起八年前去那小廟裡討吉利時老和尚的嘴臉,張賢仁一見到僧人,心裡就一萬個不痛快。
“一和尚跑到樓子裡胡鬧?你個不要臉的賊和尚,來人,把他給我......”
......
“行了!”
不耐煩的一聲喝,聲音不大,但衆人聽在耳朵裡卻彷彿天上憑空炸了一個響雷。喝聲止了好一會兒之後,衆人的耳膜依舊嗡嗡作響。驚懼之中,所有人都下意識望向了二樓的某個紙窗。
只見譚蓮兒房間的窗戶吱呀呀的開了,雖然嘴裡呼喝了一聲,但屋裡那位有些來路的年輕人還是隻盯着譚蓮兒的俏臉兒。根本懶得往樓下多看。語氣更是頗不耐煩。
“酒肉、姑娘,要什麼就給他,算我賬上。只是......”年輕人緩緩扭過臉,望向癲僧的眼神冷若刀刃劍尖兒。“想礙事,就先掂掂自己的斤兩!一會兒要是跟我搶人?別怪我翻臉,憑空折了大和尚你的修行!”
癲僧稀裡糊塗的擡起頭,眉毛稍微皺了皺,臉色略微怔了怔便復又笑道。
“紫陀......君?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這紫毛兒小子跟我瞎咋呼!”
“十萬八千里的你也願意折騰?......難不成看上本大師這顆沒毛的禿頭了?”
......
十萬八千里......這話倒是有些道兒道兒。
在反覆的征伐、戰亂,通商、融合之下。自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整個乾暘大陸的天下便慢慢劃分成了三大蠻荒境和二十九個州。拋開許多瑣碎的邊境部落小族不提。因那條不知多高,長度連綿兩萬餘里的浮溟山脈所組成的天然屏障。整片大地粗略分成了南北兩個部分。
千年前,以浮溟山爲界,北方十二州落入襄王朝之手。鉞王一統南方九州,將幾大州領主分封爲諸侯王,便成了現在的金鉞境。剩下零零散散的八個大州看似各自爲政,實則分別依附於襄鉞兩境。
至於三大蠻荒境......雖然地域之遼闊並不亞於襄鉞兩境。但在襄鉞百姓眼中卻只是危機四伏、了無生機的絕地。甚至還有傳聞說那裡生活着吃人飲血的妖族蠻夷。街巷坊間流傳着的無非就是,某些不要命的探荒人挖藥材、尋寶貝被妖精吃了。或者哪個荒境又鬧妖精,跑出來禍害百姓之類的。在他們心中,那三個鳥不拉屎的荒地早就被挖出乾暘大陸的版圖了。不提也罷。
襄鉞兩境,千年間戰事不斷。襄人和鉞人互爲死敵。襄王朝境內自然極少遇見鉞人,鉞人出現在襄王朝也必然成爲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十死無生。但今天竟然還真來了一位不要命的。
就是這位專門做人頭買賣的大魔頭,紫陀魔君!
癲僧話裡話外倒是隻字未提紫陀魔君的鉞人身份,更沒有說出那個會讓土窯城瞬間墜入恐慌的“魔”字。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紫陀魔君對癲僧的囉嗦話完全沒興趣,冷冷道。“沒有東家出錢,你那顆禿頭不值我費事。”嘩啦一聲又關了紙窗。
見紫陀魔君根本沒有同自己“敘舊”的意思。老和尚又嬉皮笑臉了起來。“搶人那是一定要搶的!大師千里迢迢就只爲沾沾蓮兒姑娘的香風,哪能讓你一個人獨佔花魁?哈哈哈哈......你小子快活夠了就趕緊滾出來,莫要耽誤老衲我的春宵......”
癲僧自顧自,罵罵咧咧的往二樓晃去。也沒見他用力,肩膀隨意晃一晃,攔在樓梯上的兩個壯碩夥計就東倒西歪的讓了路。雅樓大廳也瞬間安靜下來。
張父、張母俱都變了臉色。雖沒在土窯城裡見到過真正的奇人異士。但沒吃過豬肉總還見過豬跑,各種傳聞總也聽過。血海一樣的眼睛,“折了修行”的話頭兒......自己這“小廟”裡難不成來了大神仙?
搶人?
莫不是要搶自家的頭牌譚蓮兒?
張母猜不出來人深淺,緊張望向譚蓮兒的紙窗。作爲一名“有情有義”的好老鴇,張母不怕人搶走雅樓的頭牌折銀子。只因譚蓮兒是自己從小帶起來的。雖然十年前,在遇到釋寂法師之前也打罵過,但自己卻絕不會真看着她落入誰家的火坑不管。當然,她也從沒把自己的雅樓看成過姑娘們的火坑。這多少有點小諷刺。
張母惦記着雅樓裡的姑娘,可張父卻忽然沉默了。不知怎的,他心頭忽然生出一種極爲不好的預感,莫名其妙就想到了自己的獨子張雲......張父不敢往下想了!
窗外風雷聲漸收,大抵是這場沒見水點的“暴雨”原因。官府派小廝送了消息。官老爺們改去他處吃酒,就不來雅樓尋歡了。這小廝剛剛推門出去,單騎的馬蹄聲響起,伴隨着地面輕顫,又傳來嘶啦啦一聲馬嘯。緊接着,一雙又大又糙,還纏着鎖鏈軟甲的手掌緩緩推開了雅樓的門。
來人年紀四十左右,身高八尺二寸(注),頗爲魁梧,背後掛着把齊肩高的寬刃馬刀。面孔見棱見角,從額頭至下巴上嵌着一道深疤。眼眸略暗淡,眉骨和鼻樑頗高,下巴上支棱着硬而稀疏的胡茬。看起來有點像襄王朝偏遠西部的西羅州人。身上甲冑更是坑坑窪窪,遍佈溝壑傷痕和髒兮兮的泥土塵埃。簡直就像剛剛從浮溟山下的戰場死人堆裡爬出來一樣,比他的臉還要粗糙滄桑幾分。透過盔甲脖頸、手臂處的連接縫隙可以看到發達至誇張程度的肌肉。其上攀附着蚯蚓般的青色筋絡,這薄薄的筋絡皮囊似已無法禁錮其下潛藏的巨大力量,隨時都要爆開一般。
......
注:八尺二寸,約一米九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