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眉清目秀,正是福來客棧中說采蘩犯了很大的錯事,身份又卑微,不值得同情的富家小公子。
這兩個孩子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采蘩十分詫異。男孩子說什麼?死了就能去找爹孃?難道被強盜殺害的那戶富貴人家是那對夫妻?又一想卻不太敢相信,興許只是孩子調皮走散了,自己沒聽清楚剛纔那些話。
但無論如何這事已經不能不管。棉衣裡還貼着千兩銀票,是那對夫妻對素昧平生的她施與的援手。此刻陷在沼澤裡的是他們的孩子,她若一走了之,見死不救,豈非忘恩負義?更何況,只是伸把手而已。
想到這兒,采蘩從樹後走了出來。
少年立刻看到了她,先是大喜過望,後來又想到數日前悽慘的經歷,突生一個心眼。荒郊野嶺,一個女子獨行,莫非她跟那些人有關係?
采蘩哪裡知道少年的心思,但她也沒打招呼,悶聲拖了根粗長的樹幹,將一頭推到他面前。
“抓緊。”她說。
少年還在猶豫。
小女孩聽到采蘩的聲音卻高興極了,不管那麼多,小手搖着兄長的胳膊,“哥哥,有人救我們了。”
采蘩被少年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得有點糊塗,心道還要不要命了?她性子極犟,乾脆也不催,靜靜盯回他。
“你……是不是強盜的同夥?”畢竟還是孩子,少年郎問得直接。
采蘩還以爲他認出自己,原來卻怕自己是壞人,冷然反問,“我如果是同夥,會告訴你嗎?”這小孩兒第一面就把她踩到了底,要不是因爲他爹孃,哼——
少年氣結,“你若是強盜,我們寧可死,也不用你幫。”
“是嗎?”人小鬼大的有錢孩子最討厭,采蘩站起身,“我數到三,你要是堅持,我就走了。不過,最好想想明白,究竟是自以爲是好呢,還是先從沼澤裡出來再說。一——二——”
樹幹那頭多了兩隻沾滿爛泥的小手。
采蘩單眼一眯,笑了笑。
“笑什麼笑,趕緊拉我們上去。”這女人說得沒錯,與其在沼澤裡必死,不如先脫困。
臭小孩!采蘩再次告訴自己,報恩是需要的,否則會遭天譴。蹲下身,她開始用力拽。可是兩個孩子的份量比她想像的重很多,她又是個軟肢弱體,憋紅了臉,費了吃奶的力氣,好一會兒不過將他們拉出半尺。
少年仍沒好話,“你吃飯了沒有,兩個小孩都拉不動,還能幹什麼?又不是千金小姐。”突然身體又往下沉,“喂,你——”
采蘩喘着,拿眼白瞪他,“你鬆手。”她沒幹過體力活,身上還有傷,這個臭小孩沒完沒了的。
少年當她又不救了,嘟噥道,“什麼脾氣,說兩句就給我臉色看,小爺可是——”
“再不鬆手,我不救了。”采蘩承認,她沒別的可以逞能。
“我鬆手,你不是更不用救了。”她傻的吧?從小讓人贊聰明的少年斜勾嘴角。
“我先拉你妹妹上來,再拉你。”她拉不動兩個人。
她是這個意思?看來自己冤枉她了。少年輕咳,掩飾尷尬,將妹妹調轉身,也不管自己又沉下去一些,只囑咐抓緊。
小子雖然說話刁鑽,對妹妹倒是真好。采蘩一邊想,一邊把小姑娘拉出了泥潭。沒有拖延,又把樹幹推回去。
少年此時終於相信這女子不是惡人,也不再說不中聽的話,任她拉一會兒歇一會兒,直到身下變成了結實的地面。
采蘩靠樹坐下,歇了好一陣才緩過來。
“雅雅,雅雅。”少年吃力得將妹妹翻過身來,拍着她的臉,目光漸漸焦急起來。
小姑娘的身體一動不動,睜開無神的雙眼,半晌之後用極弱的聲音說道,“雅雅好餓。”
少年連忙翻衣袋衣袖,找出最後半塊餅。餅已經沾滿爛泥,他想要擦乾淨,渾身上下卻沒一處不髒的。不由自主看一眼采蘩,但他的自尊阻止他開口乞求,咬咬牙,用髒手撥了又撥,便將妹妹扶起來,把餅放到她嘴邊。
“雅雅,吃吧,吃飽了就有力氣了。”
“吃吧,吃下去就氣絕身亡了。”涼冷的女聲響起。除了采蘩,沒別人。
少年怒瞪過來,“你知不知道,我和妹妹在這鬼地方迷了路,靠着兩塊餅過了三天?”
“不知道。”那他知不知道,她從被流放起,就沒吃飽過肚子,餓了五年多。
這女人話不多,但動不動就堵得他氣悶。他當然知道她不知道,他也不是在問知不知道的問題。到底是她笨還是他笨,跟這樣的人浪費力氣說話?
“我只知道這泥塊疙瘩吃到你妹妹肚子裡去,你就成害死妹子的兇手了。”瞧他爹孃謙和有禮,怎麼會有這麼傲慢的兒子?
“我能怎麼辦?”少年爆發了,猛然站起身對采蘩怒吼,眼睛通紅,“爹孃死了,全部的人都死了,我和妹妹再也回不了家。橫豎都要死的,吃死也好,餓死也好,又有何干?”
“你爹孃死了。”采蘩這回確定自己沒聽錯,心往下沉,“就是你們遇到盜賊?可是你們這樣的人家爲何走金鈴谷?應該走官道纔對。”爲什麼好人會有這般悽慘的下場?
少年剛纔那通吼好像用盡最後的體力,頹然跪地,耷拉下腦袋。
片刻後,采蘩聽到他哽咽的聲音。
“我想看山麓的野馬,爹孃才決定從這裡過的。我害死了爹孃,現在還要害死妹妹……嗚嗚……”越說越難過,他哭了出來。
到底還只是個孩子。小小年紀突然失去雙親,縱然出身富貴也無法避開厄運,將來的路恐怕不好走。采蘩望着少年,不由嘆出一口氣。
“不是你的錯。”和一個境遇同樣悲慘的孩子鬥什麼氣呢?她和他都剛剛失去了庇護的天,今後要自己面對人世的苦難。
少年擡起頭來,倔強的神情蕩然無存,流露出脆弱的哀慟,目光迷惘,“不是我的錯嗎?”
“不是,是命。”即便死而復生,也是命運使然。
采蘩扶着大樹起身,走到少年那兒,拿出包裹裡的幹饃,用皮囊的水澆軟,遞給他。又幫小姑娘坐起,一口饃一口水得喂她。
冬林靜謐,只有三個人的影子,讓月光拉長了,風吹不動,莫名碰撞在一起。
-----------------
繼續求推薦,點擊和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