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輝說到采蘩中毒似乎挺嚴重,采蘩卻只是笑了笑,再開口回到最先前的話,“舅姥爺剛纔說南陳變動不是向琚讓皇帝執行的?”
顏輝佛笑,其實就是沒笑,“陳帝廢后了。”
采蘩當即明白,卻又不明白。明白的是,陳帝的皇后是向琚的妹妹,被廢是向氏失寵再明顯不過的意思。不明白的是,爲什麼。
顏輝看出她的疑惑,也不仔細解釋,又道,“向老爺子——死了。”
第一句話頂多是顏輝得消息快,第二句話卻令采蘩大駭,頃刻間腦中混亂一片。因爲這話聽起來不像是顏輝在提一件往年舊事,而是一件剛發生過的事。但,向老爺子還活着這件事本身應該還算秘密,自己被彼岸控制,也是老爺子爲了讓人繼續保守下去。
“眼珠子別再轉了,不暈麼?”顏輝卻露出一絲嘲意,“你試探過我,我也如實說了,西穆春日大會很有趣。”
“那……你說向老爺子死了……”一晃而過的茫然乍亮,采蘩驚訝無比,“他真得死了。”
“對。”顏輝的佛相沒有悲憫,還分外明朗,“死絕了,屍身都被砍成幾塊,餵了草原上的鷹和狼。他一生壯志凌雲,爲孫子墾荒,爲向氏開拓,最後卻死無葬身之地。這麼看來,他瞞着多數兒孫詐死也是好事,免得讓後代留下不孝之名。”
志也好,名也好,采蘩看來無稽。她只想知道,是誰殺了向老爺子,尤其她一直以爲他和向琚會是自己和獨孤棠一生糾纏不休的大敵。而這個消息,讓她心中有些惆悵有些唏噓。人生無常,再怎麼才華橫溢。聰明絕頂,最後還是算不過天。向老爺子一死,他的陣營必定會有動搖,能不能壓住並收歸己用,要看向琚的本事。然而,陳帝廢后的舉動顯然說明形勢不利於向琚。
“是——”一字出而閃過可怕的念頭,她全身繃緊,站起來往丁大旁邊立定,“是你?”
她這話讓丁大激靈打個冷顫,呼哨聲起。從園牆外跳進數十條影子。
顏輝哈哈大笑,“如果是我,你都不知道死了幾回!”笑聲頓停。“是飛雪樓大閻羅,想當然的事。”
想當然個鬼啊!向老爺子苦心經營那麼多年,根本不知道他說服或收買了多少人爲之效力。不過——大閻羅?倒是處處見其影。采蘩打量着顏輝,並不因他否認而放鬆警惕。
顏輝欸了一聲,“你以爲我是大閻羅?”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無非是如果你是大閻羅。我也不知道死了幾回。可是,舅姥爺,您神出鬼沒,一本漂浮錄有意無意指點我對付了向老爺子,而且諸多巧合。您在家裡跟人慶功喝酒,我在家裡被閻羅小鬼糾纏;我跟使團到北周。您正好就是最適合隨同的長輩;您去關外溜達,我去關外當俘虜。這還是明面上的。當然,也有不太能理解的地方。”打仗這樣的大場面都經歷過了。不怕一對一。
“你都那麼聰明瞭,還有不能理解之處?”顏輝嘲道。
“我義父母之死。”童夫人說顏輝很疼愛外甥女,這在顏輝的神情言語中也能看得出來,很難相信是他遵照向氏的命令下得手。
顏輝眼中突然出現很淡卻很暖的光,“這有什麼難解?我若真是大閻羅。芷娘成不了我的絆腳石。而且,我實在不喜歡姬家四郎那個呆子。因爲討厭他。便能下狠手。這樣是不是好明白一點?”
采蘩瞧了顏輝好一會兒,再次坐下來,“不是你。”這個人是真得護短的一個人,當不成大閻羅。
“不是我。”一開始就是有人耍小聰明。
“但你知道是誰?”連向老爺子屍體被砍幾段都一清二楚,似乎身臨其境。
“我不是已經說了?大閻羅。”想要看到采蘩耐心漸失的表情,顏輝的佛臉是對他惡劣實質的最佳掩蓋。
采蘩淡冷雙目,因爲突然意識到跟他着急是白費工夫,正等着她發脾氣,於是逐客,“我知道了,多謝舅姥爺特意回來告訴一聲。您一夜沒睡,想來累了,趕緊回屋歇着吧。”
顏輝話才說了一半,沒料她趕自己,瞪着她半晌,暗道這麼重要的事她居然不聽了?
“對了。”采蘩又道。
顏輝想,哈,她還是裝不下去。
“龐小姐有沒有跟舅姥爺一道回來?如果有,最好勸她去看看爹孃。她走了之後,龐大人因爲獨孤棠的案子受到牽連,差點丟官問罪,如今又是多事之秋,不知龐傢什麼情形,但女兒回門總是好事。”但采蘩說的,跟顏輝想的,根本兩碼事,“雖然舅姥爺一聲不響把人家的女兒帶走了,好歹沒有不負責任,始亂終棄。您要是還沒跟家裡報喜,我正要給祖父母寫信,一併幫您說了?”
顏輝眯了眼,心中發虛,背上發汗,“我說采蘩啊——”
他和龐心柳結伴同行,沒有世人所想的男女私情,純粹是志同道合的夥伴而已,但他也知這樣的想法不能與人交待。龐心柳沒跟着他回來,他跟她更不是夫妻,從來做人沒心虛過,但這回來長安,約人喝酒都不敢大聲嚷嚷,怕龐家人問他要女兒。一直避,誰知終讓采蘩問起,有些事註定逃不過。
采蘩脆生生應道,“是。”
“大多數的巧合都不會是真巧。”要讓他心不虛,必須言歸正傳,“事實是,芷娘和四郎出事後我就開始查這件案子了,只不過查得越深,越發現真相遠不止買命殺人這麼簡單。我朋友多,向氏祖孫的朋友也多,總有合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當然不會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但滴水成線,零星片段也能告訴我其中一統天下的野心。然而,縱使我察覺到了,我天性懶散,做不到徹查真相爲芷娘報仇。還好,有你,有獨孤棠。你們深陷其中,已經被一干人等嚴盯謹防,甚至要殺你們而後快。你們只要不想死,再憑不笨的腦袋和那三十九支劍,遲早會跟對方正面衝突。我要做的就是時不時推你一把,保證你不會離開那個戰場,一直殺到最後。”他沒有佛心,從不僞善。
“舅姥爺,您到底怎麼推波助瀾這些事一件也不用告訴我,不然我可能會恨您的。”她每一次想要擺脫飛雪樓的時候,卻莫名其妙陷得更深。是顏輝?
顏輝不自覺好笑,“我會怕你恨我嗎?”
不會。采蘩淡然一句,“但你會怕義母枉死。”
不知道爲什麼,顏輝每每提及童芷,給她佛也有了心的感覺。兩人相差一輩,又是血親,她倒不會想成是難以啓齒的愛慕,卻有一種珍貴相知。失去這個知音,無情的佛面存惡意失悲憫,大手無形,螳螂黃雀,一個推一個,他穩操勝券。
“舅姥爺離殺向老爺子的大閻羅有多近,能看到他分屍?”她的五感和記憶力或許正變得遲鈍,但還沒有那麼遲鈍。
這是顏輝唯一的破綻。他不是大閻羅,但他和大閻羅一定見過面,甚至不排除他分化了向老爺子的陣營,讓大閻羅站到了對立的位置。他說向老爺子死絕的消息,藏也藏不住得痛快。他如此恨!原因只有一個!童芷!他所有的行爲都是爲了復仇,那麼在處決仇人的最後一刻,他肯定就在當場。
“我站在大閻羅身後,看着那老頭的雄心壯志被攪碎,看着他的手和腳從出生高貴的身體分離,心裡太痛快。他要天下,他要孫子當皇帝,犧牲誰都可以,就不能是我的家裡人。向琚聯合御史臺遣姬四郎名查暗訪,爲的就是那張名單可以弄假成真。老頭子下得買單,要四郎和芷娘,還有兩個孩子的命,不過想讓朝廷重視此案,尋根究底,將二皇子一黨連根拔。如今,御史臺丟了官位,向老爺子丟了性命,向琚丟了皇位,然而他們付出的代價不及芷娘一根頭髮。采蘩,你和獨孤棠的貢獻決定了我最終的贏面,爲此我特地回來感謝你。”怒佛是令人顫慄的。
跟顏輝此時面對面,心中無盡悵然。至親的死亡,在於她,她遵守遺願想安靜活着,在於他,他化身爲魔也要將兇手祭了冤魂。誰對誰錯?只能說造化弄人,各盡其心。
“舅姥爺雖然報了大仇,但並沒有根除惡根。大閻羅所領飛雪樓,還會吸收向老爺子多年經營的力量,繼續圖謀天下。如此,你也不悔?”采蘩問。
顏輝睜圓眼,哈哈大笑,“我認識你之初,但覺你與我三分像,骨子裡孤傲清高的人,做人做事不看臉色不分善惡。嫁了獨孤棠,怎麼反倒悲天憫人起來了?可惜。可惜。讓我勸你兩句。天下在誰手裡都和我們小老百姓沒太大關係,當然你要是想當女皇,另當別論。向氏稱帝,大閻羅稱帝,對我沒有區別。因爲就算他倆都當不上,總有人當得上,且那人是好是壞不由我們來挑。你以爲你破了眼前一座冰山,卻其實只是冰山一角;你以爲你是蓋世英雄,不過他人手中一枚棋子。而天下,朝堂,君臣,身在其中,人在其位,付出的永遠得到的多。勸你夫君,早退。”說完,起身揮袖,人影就要消失在門外。
“舅姥爺。”不知道這聲喊是今生最後一次,采蘩急忙道,“至少給個暗示。”
“待天下一統,你會看到他,然後心裡咯噔一下,那就是了。”
人隨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