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靈一進屋,就看到了采蘩。
對這位童家大小姐,一路上也算聽得夠多了。家族沒落,千金落草窩,但命中註定要富貴,草窩也能變金窩,搖身成爲南陳大富賈童度的長孫女,得姬氏兩位嫡子孫真心當她大姐。一般人聽到這兒,也就想這位姑娘運氣好。但她的事蹟遠不止於此,和皇帝親理的御紙坊鬥紙,作爲第一位女小匠進出紙官署,隨軍當了女令大人,九死一生從北齊逃出,再現傳奇左伯紙,三位貴公子向她求親,名爲遊歷實爲皇上指派隨使團入周,要在這座古城向人們展現南陳紙匠之能。同爲女子,膽小怯懦的白靈覺得這樣的人太耀眼,永不能與之齊平。但此時此刻,那位耀眼的姑娘就在她面前,桃花妖顏,明眸清冷,火與冰的共融。
“請坐。”語氣淡然,采蘩作了個請勢。
白靈不知道此時的客氣等一下會否變成殺氣,所以執拗得站着,“不用了,有話就問,不過我告訴你,教裡的事我知道得不多,一切都是照吩咐行事。”
采蘩卻好似沒聽見,對送白靈進來的獨孤棠道,“我和她隨便聊聊,你忙你去吧。”
獨孤棠笑道,“姑娘,你的膽子也恁大了些。天衣教教衆皆擅用毒,你不懂武,不怕她突然下暗手?”他被她趕着走,十分沒面子。別看他這樣,身邊的桃花卻從未停開過。趕他?也就只有她了。
“不怕,等你一走,我請她更衣。”從頭到腳的行頭全都換過,無毒可施。采蘩道聲進來,四個丫頭手裡託着紅漆盤走入,上面放着新衣服,從裡到外的淺色。
她又補充。“丁三也擅識毒用毒,未必輸她。近來製成一種哈哈粉,沾到皮膚就癢,洗不掉還鑽肉,沒有解藥,直到全身潰爛,或者自尋短見。”
更衣?哈哈粉?獨孤棠清清嗓子,不然覺得有些毛,“你既然有萬全之策,那我走了。皇上招我進宮。我本不想去的。”
“必定是美酒佳餚附帶加官進爵,怎能不去?”采蘩眼睛一亮,“獨孤棠。你對皇帝還擺架子,不要腦袋了?快去,快去,若領了賞,記得分我一些。”
“這時早吃完了。”獨孤棠跨出門檻。回頭以一本正經的語氣說道,“領罰,你要不要分?東葛青雲如此之棟樑材如今變成了傻子,想來皇上已經知道,所以急着找我問明緣由。不問我疏忽怠職,就不錯了。”
“東葛讓蠍子咬傻了。是他咎由自取,問不了任何人的罪。你不用在我這兒討可憐,共富貴我都不要。更何況共患難。若你真被罰,我帶肥雞一隻探你,聊表關懷。”
采蘩清清冷冷說了這些話,別人當她認真,獨孤棠卻知道里面的玩笑意。“不分罰,有肥雞。也好。我可記住了,你莫食言。”
“食言而肥,看我日後會不會發福。”采蘩挑眉,要笑不笑,見獨孤棠走了,清脆一聲,“丫頭們,關門!”
白靈突然發現,獨孤棠在,這位童大姑娘還有點人情味,不由自主向後退,用她自以爲最兇惡的聲音,“我不更衣,你們別靠近,不然——”
采蘩高坐主人椅,姿態優雅,面上微笑,卻不入眼底,“不然我就叫外頭的衛士進來,幫你更。正好,那幾個兄弟都還沒娶媳婦,大姐可以從中找一個。以前他們那些事不好說,不過,如今的人品我能保證。”
白靈三十多了,長相相當不起眼,處在一大羣女人堆裡,年輕的時候既不能讓教主看上眼,也不能爲自己謀個好夫君,到這會兒已打算獨身一輩子,聽采蘩這麼說,臉色慘白,“你……你……”女魔頭!
“你不用感謝我。”采蘩“謙虛”,“白大姐,獨孤棠說你不會武功,你又是自願跟他來的,既來之則安之吧。你毒我,我殺你,最後誰也得不到好處。”
白靈抓她話柄,“我不是自願來的,而是讓你們逼得沒有了退路。我可以交出所有的毒藥,這樣總不用換衣服了吧?否則,你們既然不信我,我又爲何要信你們?”
“我不信你。”世上沒有幾個人能得到她全心全意的信任,更何況面前這位還是毒教的護法,“換還是不換,由我說了算。活捉你,不是我主意,我其實以爲那根本是沒必要的。”
白靈咬牙,“我知道你們有什麼目的,所以我對你們有用。”
采蘩哦了一聲,“說說看,我們有何目的,你的用處又在哪裡。”
“珍珠是贓物。我雖不清楚來龍去脈,但教裡突然有銀子請山民們種大量的酥夢香,我就懷疑過來路不正。事實證明也是如此。教中大興土木,造了一處庫房,只教主和三大護法有鑰匙。我就看過一次,裡面有很多中原式樣的金銀玉器。而且有段時間,教主和護法們常外出,一去就是三五個月,回來必定往庫房裡搬麻袋箱子。這兩年,我到中原的次數也多了起來,聽到不少事,發現在教主他們外出的日子,定會有血案劫案。一次兩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肯定有關聯了。”白靈是心明眼亮的聰慧女子,“你們不是珍珠的主人,就是受主人所託找出誰劫了珍珠。教主他們殺人劫物,其中恐怕還有血仇。不然,兩個孩子已經救出,何必還要故意隱瞞騙我上鉤呢?你們想找給我下令的那個人,可能還不止這麼簡單。捉我,是爲了引那人也上鉤。你們需要我,因爲我是她的屬下,她跟據我回報的消息行動,而我可以幫你們放鉤子。”
采蘩嘴角一撇,“以你的名義放鉤子就行。”
白靈對此倒是十分自信,“你們冒充不了我的,我用自制的紙箋與她傳遞消息,她只認那個。”
“是嗎?”采蘩突然從袖子裡掏出了什麼,往桌上安穩一放,“如果你是指這種紙箋,那麼我就是對的,根本不需要留你的性命。”
白靈瞪着桌上那一疊帶綠圓點的紙箋,湊近就聞清新梅花香,大吃一驚,“你……你仿造出來的?”
“我如今還算得上是一名紙匠,如果連你的自制紙都仿不像,就對不起我師父,還給紙官署的所有大匠丟人了。”但采蘩沒有自吹自擂太過,反之贊白靈,“不過你造紙的技藝不錯,這梅花箋可論到下品最高一級。”
“不,你仿不像。”白靈卻仍堅持,“我這紙箋中——”
“藏了層疊的梅花形。”采蘩挪過一盞燈,將紙箋往籠上一貼,綠色的圓有淺有深,乍看無規則,但很快就浮現出梅花的形狀來,“怎麼樣,我沒漏了它吧?但這不能算是造紙術,更不是染色,而是畫技。我不會畫,可週圍有的是會畫的人。”
白靈垂下頭,“不愧是能造出失傳左伯紙的人,我太高估了自己。我不懂,你已仿出紙箋,爲何還留着我?”
“這你可別問我,因爲你而讓雅雅受了好些時候的罪,我心中可是忿忿不平的。”采蘩不給白靈虛僞的話語,“但顯然他們覺得你活着比死了有用。”
“他們是誰?”一個應該是獨孤棠。
“換了衣服再說。”采蘩沒忘記這事,明明是她自己堅持到底一定要勝利,嘴上會說,“你我各退一步,你可以到裡間去換,我派一個丫頭盯着。不過你也別想跑,外面都有人守着就是了。”
白靈無可奈何點頭答應。
采蘩點了雪清的名,讓她跟白靈進去。結果白靈還沒換好出來,門就讓人敲開了。
“蘩妹妹,輪到我拷問了吧?”姬三來勢洶洶。身中無夏多年,希望從有到無,想不到如今突然找到源頭出處,令他心浮氣躁。
“哪裡用得着拷問,你好好說話,她知道的應該會告訴你。”采蘩觀察下來,白靈惜命。因爲惜命,知道選擇生路;因爲惜命,知道何時妥協。
白靈在裡間聽到姬三的話,走出來就道,“到這個地步,我若要受拷問纔開口,那就是傻子了。姬三公子有什麼要問的?”
姬三拉起袖子就給白靈看,“此毒可有解藥?”
“無夏。”白靈十分詫異,“我看你過二十了吧,居然中了無夏還能活到今日。”
姬三不耐,“我問你有沒有解藥,你不要扯到別處去。”
“本來有解,不過對你大概就沒得解了。無夏是天衣教中三大奇毒之一,製法由歷任教主口述相傳。無夏有三個階段。一,中毒不超過半個月,教中人都可解。二,中毒超過半個月,毒仍源自手腕經脈之上,教主可解。三,像你這樣,毒線從腕底消失,無人能解。”說起毒來,白靈滔滔不絕,“不過,中了無夏的人一般活不過五年。”
姬三的神情頹然了片刻,然後笑起來,“到此爲止,我也死心了。”說到這兒,俊面現硬棱,“原來本是有救的,那女人果真歹毒。”
“白靈。”采蘩的語氣也冷,“你早就認識我三哥?”
白靈搖頭。
“那你怎麼知道我三哥何時中毒,應該死了?”采蘩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