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某個摔傻了的人繼續玩他的石頭,采蘩和獨孤棠走到一邊。剛開始有些面面相覷,後來采蘩噗嗤笑了,引獨孤棠也笑。別後重逢,很多話突然因爲這樣詭異的情形而沒法說了,但意外地自然又融洽,哪怕彼此狼狽,渾身是傷。
“你看,他真傻假傻?”采蘩雖笑,可並不讓東葛青雲一聲娘就鬆懈。
“難說。他腦後確實撞了個大包,可能是讓他突然傻了的原因。而且衝着你我喊爹孃,若是神志清楚,卻裝瘋賣傻,依采蘩姑娘對他的瞭解,他能喊得出口嗎?”獨孤棠邊問,邊留意東葛青雲的舉動,看不出一點破綻。
采蘩搖頭,“他十分自傲,一向眼高於頂,更別說對我如今恨之入骨,怎麼能隨口喊娘?我要是他,可以裝糊塗,也不至於說出這麼噁心自己的話來。”
“那就是真傻。”雖然語氣平直,但獨孤棠冷眯了雙眼,寒光一閃而逝。
“我聽說這種撞了腦袋就癡傻迷糊的人,可能一輩子如此,也有可能哪天突然恢復正常,只不知他會傻多久。”采蘩也時不時看東葛青雲一眼,“如果他不是變成了這副德性,我早就一刀結果他的性命。他從南陳糾纏我到了北周,已經完全不可理喻。我當然不會以爲他對我有多深情,不過因爲童氏富可敵國讓他紅了眼而已。”
“饒他自以爲是,卻終究成了別人手中的棋子,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者,你斬殺那兩個官差的時候,便與他前緣已盡了。他若繼續癡纏,自然不會有好下場。真傻可憐,假傻可悲,暫且撂着他。你傷了腳,行走不便。我們還要找出路,可以拿他當人力使。”眸中帶有笑意,方纔的肅寒已半點不留痕跡,“不過采蘩姑娘離他遠一些,凡事由我出面就是。”
“不用提醒,我也會這麼做。他裝傻,我怕他偷襲;他真傻,我最煩小孩子。”她脣角一勾。幽冷地笑,“乾脆殺了他,一了百了。人問起來,就是摔死的。這麼高掉下來,沒命也合情合理。”
“采蘩姑娘可用婉蟬,我爲你把風。”獨孤棠要笑不笑,“事後再給你作個人證。”
“我去?”采蘩望着他,雙眼眨了又眨,微愕。
“采蘩姑娘是讓我動手?”獨孤棠環臂靠山,“當我殺人魔頭了不成?見個活的就宰?”
“別小看了你自己。自從見過飛雪樓的閻羅小鬼。我就當你是豪氣蓋天的大俠了。再說,他可是被你踢下來的。”看來。這位忘了自己蒙面時殺人不手軟的模樣。
“那時他要害采蘩姑娘,我不下狠手,怕救不及。但此時他是傻子,取其性命未免辱沒我手中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殺,得等適當時機,找到正當理由。
采蘩不過說笑。但獨孤棠的話裡似乎留有餘地,她也沒上心,因爲有更重要的事要想。說道,“即便找不到出去的路,央他們會想辦法救我們吧?我剛纔約摸看了一下。這條山縫長百丈有餘,寬十來丈,山壁陡直而上。因陽光照不到底,難生樹木藤草,也無水源,地上鋪滿尖棱的石頭,除了我們三個,一隻活物都沒有,可見是死路。還好我們掉下來時已近地面,否則不死恐怕也爬不起來了。”
“如你所說,信別人不如信自己。剛纔石陣坍塌,只怕已經把接近嘯崖的路堵死了。要是央他們脫不了身,那就自身難保。可如果出去了,一時也難返回。我記得,這裡往南是瀑布潭,也許那一頭有出去的小路。”獨孤棠不打算等人救,“你坐一會兒,我去看看,不走遠,有事就喊,別讓他近身。”防傻子突然不傻。
采蘩拔出婉蟬,“獨孤棠,你是不是當慣別人的大哥,看到弱小的,就拋開了真性子,一反常態得話多。你只管去,大不了回來的時候看到一活一死,要你作證我無辜。”
獨孤棠這回笑出聲來。他不是情緒溢於言表的人,但在她面前似乎總遮掩不住心中開懷。別人眼裡他要麼就是天之驕子,要麼就是無可救藥的逆子。兩面極端,就像他的性子一樣。他自知是早年的際遇。先是娘難產,失去父親的關愛。然後讓善良的定國公夫人養在膝下,纔剛開始懂得享受母愛,又突然沒了。父親當他下人一樣責罰,連昔日疼他的大姐都淡冷他,聽信他的克命。他被曝曬在廚房後地奄奄一息的時候,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能依靠任何人,包括這時對他好的親人,而只有自強才無懼失去。
於是,一個蒙面人半夜來訪,問他想不想變強,他毫不猶豫答應了,無所謂對方是好是壞。這世上有人視親子爲毒瘤,在外仍被當成慈父;也有人爲了自己掃清障礙,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但出去照樣無比光鮮。那麼,他爲什麼要當好人?當好人又有什麼意義?
江湖上有聽說蛟盟的,多歸爲正道之士。殊不知,任務都是師父所選,他只不過遵命而已。閻羅說得對,他是追逐名利的小人。曾經,他的初衷就是爲了超越定國公。而超越,自然要在地位名聲上蓋過去。如果端賊窩殺邪派能幫他建立這樣的地位和名聲,何樂而不爲?回看那些年,他所做的一切只是自我滿足的虛榮罷了。
如果不是劫銀案和妹妹的事,也許他此時就像東葛青雲一樣,熱衷於官場名利,看父親衰老而空掛定國公的名銜,自己成爲舉足輕重的人物而沾沾自喜。儘管事後無人知道蛟盟與劫銀案有關,但錯殺南陳官兵這樣的事實,不可遏制的憤怒讓他發現自己原來還是有良心的。而那個常說要與他相依爲命,絕對不會離棄他的妹妹,慘死在出嫁的路上,又讓他知道自己是多麼偏激,明明可以多一份信任,明明可以活得溫暖些,卻盲目得將所有人推拒在外,走上了寂冷的路。
解散蛟盟,追查真相,拋棄獨孤大公子的身份,當了小小的棠掌櫃,收留無家可歸的孤兒,其實是想給自己一個重來的機會。然後他明白,可以的,沒有定國公公子的光環,沒有獨孤姓氏的尊貴,他可以心態平和過日子,當個汲汲營生的市井小民。成天算着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心裡容易滿。滿了,就沒有那麼多抱怨羨慕,看向家兩位公子忙得跟轉不停的陀螺,又是朝爭還有家鬥,他倒覺得似趣事一般。爭什麼,一張嘴一肚皮,吃飽喝足,聽着熱鬧入睡,一天過得還充實。
三年過去了,當他正在認真考慮等真相水落石出時,就這麼幫人幹份差事,養一大家子老小,不寂寞卻平淡活到老,遇到了眼前這位姑娘。
福來客棧中,乍見她,他驚豔。不是她妖媚的面相,而是剔透的求生願,那麼強烈,從她踏進客棧的第一步就令他無法忽視。看上去一捏就會碎的身軀,在那兩個色鬼官差的目光中卻站得筆直。一雙飽沉痛苦的美目那麼瞭然於心,但不慌不忙審度着客棧裡的人,他居然感覺她在找,找一個能幫她的人。
他知道,她是個麻煩,很大的麻煩,可他到底忍不住出手了。而讓他驚訝的是,姬明夫婦也暗中賄賂了官差。多麼奇妙的女子!一言不語,卻引得陌生人爲她各施其法,只希望她能活下去。他本來只想確保官差睡死,免她遭受侮辱,不料她竟醒着,求他救她。一切,由此脫出他的掌控。
到這時,她烏髮散亂,肩袖染血,坐在亂石之中,一腳不能着地,但明眸璀璨,全無驚慌失措的表情,正經着語氣,卻道趣語。媚骨仍在,俗美早散,那份燼地的驚人明豔已滲入她的一顰一笑,才華亦見鋒芒。
他兀自感懷,采蘩只當他沒聽明白她的玩笑,再道,“好了,我保證你回來一定能看到兩個活人。”
“你還沒回答我。”獨孤棠突然覺得有一問必須得到她的答案。
“呃?什麼?”記憶力再好,讓東葛青雲那一聲娘喊過,也有點散漫了。
“我剛問過,這種你跳下來我救的事,若再有第三回,姑娘可否消了我拒絕你兩次的氣,能扯平否?”她說過不會給他第三次拒絕的機會,那就是從此要保持距離了。這樣的結果雖然是他自找的,但他想耍賴不認。
“容我提醒,我記性很好,忘掉不大可能。”但奇怪的是,已經不大想起它們了。也許是因爲自己懂了情動和情長的不同處,也許是因爲明白獨孤棠的拒絕有他的理由,“不過,氣早消了。不然我與你還能這般相處麼?翻白眼都來不及。”
獨孤棠突然踏近一步。
采蘩不自在,挪了挪腳。
他挑眉,“你說得是哪般相處?似熟又客氣,似生又信任,我進一步,你退一步,總保持了距離。”
采蘩也挑眉,一開口卻不硬氣,“獨孤棠,你找不找出口了?”不保持距離,她還撲他怎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