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雨,沉雲飽肥,封住四方。應該是啓明的亮,這時全黑。
通往澄明園的路上,雪清雨清打傘,桃枝在前方照亮。四周沒有人聲,只有雨水靜落和過夜寂燈無力的光。
雖然姬鑰說好一起到老夫人那兒請安,但采蘩知道他今日不用上學之後,出門便沒叫醒他。她得起很早,他也難得可以睡懶覺,不必非湊在一塊兒走。
“三小姐的婆婆前兩日來了,又哭又鬧又求又跪,軟硬兼施,很是折騰了一番,但三小姐心意堅決,說是死都不回南家。昨日大老爺和老夫人同意她和離,南夫人開了獅子口,要一萬兩賠銀,不然也是死都不放人的。”昨夜采蘩回來得晚,雨清這才說給她聽。
“一萬兩?”采蘩冷笑,“人人當這個府是黃金做的,動不動就想掰一塊抱走。”
“大夫人現在也鬆口了,但聽要賠一萬兩,就說南家這麼對待姬府千金,沒告官府就不錯了,這銀子應該南家賠給姬家纔是。”桃枝退回兩步說道。她爹是大房的,消息又快又準。“小姐,您沒瞧見昨天大房那邊的熱鬧,大夫人和南夫人對着哭,對着榨銀子,對着罵無恥。”
“說得你好像瞧見了似的。”雪清下巴朝前點,“好好打燈照路,別爲了他人的事疏忽自己該做的。”
桃枝努努嘴,卻很聽話。
“至少和離的口徑對外一致了。”看來姬蓮要準備慶賀,采蘩想着又道,“賠不賠銀子就要看誰更厲害。”
姬老太爺愛面子。姬老夫人會打算又會看夫君的面子。大老爺表面很嚴酷,其實就是寵愛女兒。大夫人不可能爲這個女兒倒賠錢。而南家家世遠低於姬氏,又養出那樣的一個兒子來,在康城姬家的地盤上,灰頭土臉滾蛋是很可能的結局,只要姬家那倆可愛的老頭老太別以爲現在多了十間鋪子就能揮金如土。
“要我說,是三小姐最厲害。她先跑到老夫人那兒說要在跟前盡孝。從蓮園搬到澄明園去住。沒過多久,就把老夫人哄得好不高興,人前就贊她孝順乖巧,心疼她婚後過的日子不好。十分憐惜呢。三小姐看準老夫人才是府裡的真正主母,特意對澄明園裡討好。不然大夫人那麼堅持不能由着性子和離,到最後怎麼還是同意了。全是老夫人的作用。”雪清要麼不八卦,要麼就是看得很清楚纔開口。
“咱們得準備給三小姐的賀禮了。”采蘩說。
丫頭們忍俊不止。
這時,走出廊道,前面就是園門,再沒有遮雨的。裙邊和鞋子立刻浸溼,但心情明快。桃枝更是跑跳着上去拍門。跟着好主子,神清氣爽。
門開了,一個上年紀的婆子探看出來,眯着眼好似目力昏花,“誰啊?”
“墨月堂蘩小姐來給老夫人請安。”桃枝麻溜喊人,“丁阿婆,是我。桃枝。”
“桃枝丫頭啊。”丁婆子將門開大,又給采蘩行禮,“蘩小姐安。”
四人進了門廊。
“丁阿婆。您不是早就不守門值夜了麼?”桃枝熟悉她,“身體不好,可別太勉強。”
丁婆子嘆口氣,“三小姐說我年紀太大該出府享兒孫福了,我就是不服氣,自己攬了這苦差,讓她瞧瞧我還沒那麼老。誰知這門房窗戶紙破了,屋頂還漏風漏雨,擋不住潮氣,老腿硬生生把我疼醒。”
桃枝告訴采蘩。“丁婆婆雖然不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頭,但在澄明園幹幾十年的活了,專管花草。”
“既然這麼辛苦,跟老夫人說只管花草便是。你不說,老夫人如何知道你的難處?別在意別人說什麼,這園子畢竟是老夫人掌着呢。不會忘了你這幾十年的勤謹。”采蘩對雪清點點頭。
雪清拿了二兩銀子給丁婆子。
丁婆子連聲道謝,“蘩小姐一席話讓老婆子想開了。三小姐的婆子在園子裡偷種藥草,我不過說了句府裡不能種這些,隔天三小姐就說讓我養老的話,錯不在我。我今日就跟老夫人請調回去管花,除非是老夫人親自開口讓我出府。”
“正是這道理。”采蘩聽到那邪惡的婆子種藥草,心感不祥,“府裡有規矩不能種藥,那你可得仔細查看各處,免得出了什麼事全變成你的過失。”
丁婆子不是特別伶俐的人,但讓采蘩這麼一說,還是挺明白的,“多虧蘩小姐提醒,我定然查看仔細,將雜七雜八不該種的全都拔了。”
“拔什麼?”門外姬喬笑着進來,“今日好,有人先敲開門,你們背地裡就說不上我的壞話了。”
衆僕福身,紛喊三公子。
“我就猜是蘩妹妹。”姬三擡手讓人免禮,走到采蘩身邊,“聽說你昨夜回來晚了,沒辦法來給老人家請安,我剛看見園門敞着,便想到了你。”
采蘩不動聲色站開一步,“三哥一身酒氣,難道是從外頭直奔到這兒來的。”
“還是聞得着嗎?”姬三瀟灑捲袖,湊上去聞,“我灑了些花露,以爲能掩住,是不是灑少了?”
一招手,他的小廝就掏出一瓶花露來,揭了蓋子便往他身上衝。
采蘩駭笑,再站開兩步,以袖掩鼻,“別再灑了,就算把三哥的衣服浸在花露裡,只要你開口說話酒味還是會出來的。”香死她!恐怕她的衣服上也沾了,“三哥還不如先回去睡一覺,等酒徹底散了再來,也省得挨老人家們的罵。”
姬三讓小廝收住瓶子,問丁婆子,“老太爺上朝去了?”
丁婆子忙道是,“老夫人也已經起了,多半在洗漱。”
姬三神情立刻輕鬆,“祖母疼我,妹妹不用替我擔心。”
誰替他擔心啊?采蘩好笑,“三哥多想了,我趕着要出門,怕你捱罵卻耽誤到我。”
姬三拉住她袖子往前走,“蘩妹,我也趕時辰,等會兒祖母要是囉嗦,我倆互相幫忙,如何?”
采蘩掙脫他的手,“三哥好好說話,不必動手動腳。你我雖兄妹情和,卻都大了,別讓人以爲沒規矩。”
姬三可不乖,但他看到對面來的人,手便十分老實得放到身後,低聲道,“蘩妹說得對。澄明園這會兒不澄明,得防着小人暗算。”
采蘩也看到了,同樣低聲,“難得我同三哥看法一致。”
來人是姬蓮,身後跟着忠心不二的婢女芬兒。
“三弟,蘩妹,來給祖母請安的話早了些,可否過一個時辰再來?” 姬蓮一身清素蓮花裙,但料子是貴重的雲雪羅,顯然老夫人新賞的,樣式流行,芳儀高雅。
采蘩等姬三反應。這個地方,屬於姬姓,而嫡高於庶,不用她一個童家人出頭。
姬三冷哼,“既然是來伺候老人家的,就安安靜靜做好本分。其他主子來了,就好好接待,少自作主張。澄明園裡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還不快去通報!”
“老夫人還沒起呢,如何通報?”芬兒在澄明園裡囂張有所擡頭。
“學不乖的蠢丫頭,主子說話,居然敢衝撞,自己掌嘴二十。”姬三當然知道上回芬兒挨教訓的事。
芬兒咬脣,看自己的主子,不動手。
姬三神情突陰,“怎麼,我說話不管用?”眼神一拐,犀利盯着姬蓮。
姬蓮淡然轉頭,“芬兒,還不快跟三公子道歉。”
芬兒屈膝福禮,“三公子,芬兒無意衝撞,只是老夫人這兩日睡得不踏實,剛入回籠覺,實在不忍打擾她休息。”
姬蓮一嗅鼻,頓皺眉頭,“三弟既然喝了酒,還是等酒味散了再來吧。”
采蘩心想,這話倒跟自己說得差不多。
姬三不理姬蓮,越過這對主僕就往老夫人的屋子走去,發現采蘩沒跟上,回頭催她,“蘩妹還不走?沒聽她們說祖母身體不舒服,我們該到牀前問候纔是。”
沒計較芬兒的無禮,沒計較姬蓮的傲慢,姬三隻是在前面開出了一條路。采蘩本以爲他會親手扇上二十巴掌,然後再把姬蓮羞辱一番,結果竟是風度翩翩得無視之。她連忙跟上,也無視姬蓮惱怒的神色。
到了屋子前,姬三自己通報自己,“祖母,三郎和蘩妹要進來了。”
兩人進去,雯婆子說老夫人在裡屋躺着,但已經醒了。
“三郎,你這麼早來,一定是又要出遠門了?”老夫人坐在牀上讀經書,手裡那串佛珠,見到姬三很高興。
“就是來跟祖母辭行的,卻聽說您身體不適。有沒有找大夫來看?”姬三隻字不提姬蓮的阻撓。
采蘩對醫術一竅不通,看老夫人的臉色似乎還不錯。
“無大礙,上了年紀就容易不舒服,到底什麼病,其實大夫也說不出來,不過開些補神養氣的藥。所以我沒讓她們找大夫來,吃幾貼補藥就好了。”老夫人讓姬三坐過去,“你這回到哪兒去遊山玩水?先說好,北面不許去,都要打起來了。”
“蘩妹的舅姥爺寫了本海南傳記,我讀過就想往那個方向走兩三個月。那是南面,祖母大可放心。身體不適還是要看大夫,不能諱疾忌醫。”姬三說道。
“好,好。”老夫人確實疼愛孫子,“記得一路寫信回來,你四叔四嬸出事後,我就不喜歡你們往外跑,但也知道沒辦法。”
“待在城裡也不見得太平,蘩妹不就遇到盜賊?”姬三扯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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