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嫁我吧。
這是她上輩子最想聽得一句話。而說這話的人,翩翩佳公子,神仙美玉,出身地位無一不尊貴,已經勝過東葛青雲百倍。
車隨輪動,薰香因此搖盪,在她呼吸中輾轉,吸進去熱的,呼出來已冷。心動搖了一下,僅此而已。不再是那個對尋找如意郎君孜孜不倦的女子,輕輕抽回衣袖。
姍姍來遲了。
“五公子,采蘩發過誓,今生不爲妾。”即便向琚沒說,采蘩很清楚,這個所謂的嫁,不會是許她嫡妻之位。
向琚的目光剎那冷凝,這個女子變了。曾幾何時,她不敢擡頭正視他;也曾幾何時,她因爲他的怒氣而誠惶誠恐。而此刻,她那般自信說出了不爲妾的話。他,向琚,將來封王拜侯的向氏一族之首,便是妾,也比普通大戶人家的正妻強過十分。更何況他親許她,自會給她無盡的寵愛和地位。反倒是正妻,對他而言不過是場面上的擺設。她究竟明不明白,他說出那句話來,對他和她的意義都非同一般。而她,卻拒絕得如此輕易。
他想告訴她,他從不曾開口要過一個女子,然而當視線與她清冷的神情相對,他覺得說出來不過自取其辱。心裡突突怒跳,可一分火氣都不能冒,至少不是在她面前。
“前面可是五公子車駕?”一道清脆的聲音在外響起。
“是!”早已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震撼弄得魂魄凍住的知雀,猛然醒轉,用異常的大聲回答,並不問主人而立刻撩開門簾。
陽光鋪得天地金燦,令向琚不由合上眼,但聽一句――
“五公子,采蘩告辭。”
他陡然張眼,只看到一角素淡裙邊。她不像千金小姐,上車下車那麼利落。這時。心裡驟響起一聲――不能讓她走了。那個聲音很強烈,衝擊着身體,令他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公子――”知雀不安而急促地喚他,但得到的是冷冷一眼。她禁不住微顫,明白那是責怪自己逾矩了。
他匆忙跳下車,不顧美玉公子的風度翩翩,拉住了剛求過親的女子。
她回頭,詫異地望着他。又看向他身後。那裡很多雙眼睛一眨不眨盯過來,無一例外,和她一樣詫異。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胸膛起伏,情緒好似要脫了繮。
“五公子,你身後的馬車裡有位雍容華貴的小姐,眼珠子好像要掉出來了。”她笑容明豔,伸手卻拉開他的手。
向琚回眸,見那輛馬車裡坐着蕭靜。手被采蘩拉開了,但他沒有再去握。
“今日……暫且算了,改日再說。”他忘了。這是內城,隨時隨地會遇到像蕭靜這樣認識他的人。難免會有不好聽的傳言,而他還不想因此驚動父親,也就是如今的家主。身退一步,微躬施禮,“采蘩姑娘走好。”
央趕過車來,采蘩照樣用跳的,鑽進車裡。再不露面。
向琚轉身,面上笑如春風,神情自得。走到蕭靜的車駕前,卻是身形挺拔不彎,“靜公主要到外城去?”
蕭靜羞怯道聲是,卻難免好奇而問,“五公子,剛纔那位姑娘是哪家千金?我看她從你車中出來,你二人――”到這兒,問不下去了。
“那是童小姐,蘭燁與她早就相識,今日她第一次進內城,蘭燁便爲她帶個路。偏她任性,嫌我小婢泡的茶不好,非要在這兒落車自己走,蘭燁也只好隨她。”落落大方君子風度,眸清目亮,沒有半點令人歪想的晦暗面色。
車裡還有第三人。蕭靜這時看到了知雀,笑道,“五公子來送畫像,想來正和童小姐同路。不過她既然是頭一回入內城,就這麼去了,會不會迷路?”
“有勞公主掛心,不過她要去的地方離這兒不遠了,應該能找得到。”向琚則看着采蘩的馬車轉彎,方向不錯。“蘭燁看公主輕車從簡,可是出去逛玩?”
蕭靜點點頭,“久聞康城美名,不知五公子能否伴我一遊?”
向琚垂眸,“這是蘭燁的榮幸。公主,那就由我的馬車在前開道吧。”說完,頭也不回,到自己車上去了。
蕭靜身後一位年長宮女有些不滿,“此子與女子同車,還如此理直氣壯,公主選婿不必考慮他,分明是風流之人。”
蕭靜卻心頭亂撞,“俊俏才子多風流不羈,只要我是正妻,何需擔憂別的女人?”
“但兩人當街拉拉扯扯,成何體統?要我說,還是秋丞相長孫與公主匹配。”奶孃深得蕭靜母妃的信任,這次跟來爲她選一門合適的親事。
“南陳風氣開放,不似北邊男女嚴防。我們一路來,看到當街同遊的男男女女還少麼?”雖然來做客,蕭靜卻喜歡上了康城。這地方不但如繁花般美麗,還有熱烈的情懷,“秋路身份雖與我匹配,但我若嫁過去是他的續絃,我不願意。五公子卻不同。向氏與南陳皇族親近,而他又深得陳皇帝器重,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又尚未娶妻,實在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奶孃苦口婆心,“公主,秋公子雖然娶過妻,但他妻子去世已數年,他卻仍獨身,可見此人長情。長情之人溫和包容,公主若能得到他的垂愛,勢必後半生平順福康。向五公子卻如灼火,看似光華跳眼,卻難換真情,恐怕公主嫁給他會傷心啊。”
蕭靜卻聽不進老人言,滿目含春望着前面的馬車。殊不知,那車廂裡冷若冰窟。
知雀咬脣跪在那兒,眼淚都快下來了,“公子,婢子錯了。”
向琚的臉龐彷彿玉石平滑無波,閉目養神,“你總是在認錯,我有點煩了。等會兒回府,你收拾行李去四公子那兒吧。”
知雀掉了眼淚,卻不敢哭出聲,“公子,婢子是爲你氣憤不過。采蘩姑娘她半點不領你的情,而公子是婢子心中神仙般的人,豈容她任意輕忽糟蹋!”
“知雀,我說出來的話不會收回。去四公子那兒多做事少說話,等有一天你徹底改了恃寵而驕的性子,說不準我還讓你回來。現在,多說無宜。”這丫頭確實讓他教得沒了分寸,而他不會留着會拖累他的人。
知雀伏在車板上悶哭。
再說采蘩到了紙官署門前,守門小吏卻不放央進去。
他顯然已經知道比試的事,抱着雙臂,斜睨着采蘩,“姑娘能進,是因爲左大人跟小的交代過了,不過他可沒說你還能帶一個人來。這裡是閒人免進的地方,姑娘還是打發車伕回去吧。”
“可是我的車伕如果走了,等會兒我怎麼回去?”自打剛纔起,采蘩的思緒就有點飄在天外雲外。
“這還不容易,說好時辰讓他再來接就是了。”小吏覺得這還要問的話,眼前的姑娘很笨。還要和騁公子比試?左拐真是糊塗怪。
央招手,把采蘩叫到馬車前,“那我太陽下山前來接你。你最好拍兩下自己的臉醒醒神,知不知道從上車到現在,你好象丟了魂一樣?你跟那位名滿都城的美玉公子之間有什麼事?我先說好,你要是敢不要我老大――”
“他讓我嫁他。”采蘩晃晃腦袋,她拒絕得很乾脆,但事後有些飄飄然。虛榮心,還留有殘餘,重生也沒辦法全滅了,只能往深裡藏。在如此大好春光中,不冒出來,天理不容。
“你!”央豎起眉。
“我拒絕了,但不知怎麼,心裡挺得意。你也說了,他可是名滿都城的美玉公子啊。”她笑嘻嘻着拍一下央的肩膀,“回吧,太陽下山前來接我。如果入不了內城,就在之前進來的城門外等。”
央的眉毛成了一邊高一邊低,“虛榮。”
“我知道,可就是忍不住。”她笑得眉飛色舞,清冷冷變成桃花豔豔,“我這一輩子或許也就碰上今天這麼一遭,虛榮不過分吧。”
“說得好象你自己嫁不出去似的。放心,我老大比那個美玉公子好了不知多少,有你可以更得意的時候。”央走了。
說出來,采蘩的心情才終於平靜下來。待到走進紙官署,那份從魂底裡挖出來的虛榮完全拋到了九霄雲外。不過看了一眼,她想,這纔是一輩子的頭一遭,令她深深呼吸都不夠。春城的飛花在這裡蒼白無力,三月的新柳比不過那般多姿。廣闊的一片曬場,架高的縱橫掛繩猶如亂飛卻不互擾的風箏線,白紙,青紙,黃紙,桃紙,赤紙,在風中婀娜輕盈,卻又整齊潔淨。每一張彷彿都擁有自己的生命,在一起又如湖海之浪同進同退。
滿目生色,滿腔生香,她身處在其中,想要流連。
“分量如羽毛般輕,卻能承載千鈞之力。”有人朝她走來,左腿瘸,左手不自然彎縮在袖口,“瞧你的表情,雖然看過紙,卻沒看過這麼多紙吧?”
采蘩搖頭。
“看着很壯觀很激動?”
采蘩點頭。
“就覺得原來紙那麼美?”
采蘩再點頭。
“我說實話吧,這是充場面用的,專門讓學匠們迷花眼,然後一頭熱扎進來。”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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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