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多瞧采蘩兩眼,仍笑容可掬,“小姐來得真不巧,棠大隨四公子一早出門,還沒回來。要不這樣,您有什麼事,我幫着轉告?”
不在?采蘩有點沒料到,“他還挺忙的。”
“那是當然。棠大辦事穩妥,又能幹,四公子一向就看重他。如今剛升上來,少不得要帶他出去見大客打招呼。這一開春,棠大是幾乎天天往外跑的,直接上門一般都見不到他,得先遞了帖子說好哪天哪個時辰。”夥計說着話,餘光瞄到有客來,“小姐,對不住,我得招呼其他客人。您要是拿不定主意,就先四處看看,決定了再叫小的?也沒準棠大就回來了。”
采蘩說了個好字,夥計這才躬身而退。
六寶樓裡好東西雖數不勝數,但采蘩今日無心看,更無心買。好在有給客人準備的桌椅,她和阿肆挑一張壁角里的坐下。以爲很不起眼了,仍有小夥計立刻送來茶水。
“小姐要不要小的拿些紙樣過來瞧?樓裡昨日纔到的江寧縣凝霜,一共五千枚,已賣出三千,先到者先得,不能先預訂的。您來得早,等過了晌午,定會讓人買空。”小夥計邊倒茶邊說。
采蘩這才留意,她這桌斜直面正對六寶樓紙硯齋,透過菱花梨木格,可以看到裡面全是文房四寶。凝霜銀光,江寧紙官署創制,潔白光潤,留墨極美。她本無意買什麼,卻突然想到鑰弟近來開始練大書法,凝霜倒是適合,所以就請小夥計拿來一看。
阿肆不喝茶,隨身帶個酒葫蘆,見小夥計樂呵呵去了,咕嚕喝一口,“真會做買賣。”
采蘩覺得這攬客的手法和紙鋪子裡的異曲同工,眉梢兒悄悄飛。“確實很會動腦子。”
小夥計取了紙來,不止凝霜,還有其它幾種適合書法的,“小姐若不喜歡凝霜,也可以看看這些,價錢要比凝霜便宜,用來書寫練字也不錯。您慢慢看,有事再喚我。”說完。靜靜退開。
“看來我今天非要在六寶樓花錢了,不然還真對不起他們的茶水和熱心。”剛纔不過動了買紙的念頭,接下來卻成必然結果,這是六寶樓的高明之處。
采蘩看了一會兒,招小夥計過來,“還是凝霜,給我包百枚。”
小夥計謝過,抱着紙樣正要回齋裡去,卻看到門口來的客,哎呀一聲。兩眼冒光,嘴巴咧得都快到耳朵根了。
這時。樓梯響起很多腳步聲,突然下來一羣人,其中書生袍的年輕人居多。還有爲數不少的小姐們,或以輕紗垂面,或半遮半掩在婢女身後。這些人的目光和小夥計如出一轍,充滿了崇敬或仰慕。
采蘩也好奇得看過去。
那一行五人。爲首一位老者,鶴髮銀鬚。雙目有神,神情威嚴,儀態大方。高髻牙冠。冠上飛一雙紫金鶴,腰間垂一條金鍊串,串尾掛紅玉牌,牌上也有一模一樣的雙紫鶴。老者身後,四人分排亮列,都高髻牙冠,一色銀白廣袖青松袍。前排兩人冠上單紫鶴,後排則爲雙青鶴,腰間都配同樣的牌子,但前排爲金,後排爲銀。而在這五人中,老者右手後的青年男子尤吸引少女心。面若冠玉,五官挑不出毛病的俊美,即便抿緊脣,不苟言笑,好似目無一切,但仍阻擋不了那些羞怯的眼睛。
采蘩但覺這五人清一色鶴冠鶴牌青松袍,十分瀟灑。才如此想,見門外又進來五人,讓她不由睜大了眼。水藍冷長衫,緊窄袖緊窄身,腳蹬明雪刺花靴。發也扎高髻,無冠,只用烏木簪。腰間黃絲編線吊銅牌,牌面鑄紋精美繁複,隱約看出是一方人面。
這後到的五人從裝束上半點不輸給先來的,但人們多一瞥而過,仍用冒光的眼睛看先來的。采蘩琢磨着問題出在領隊的身上。那領隊約摸四十出頭,黑硬扎的鬍子,神情吊兒郎當,完全賴皮臉的笑,眯眼無力,而且他走路瘸的。因爲領隊的不夠出衆,導致後面四個中三個也有些滿不在乎的嬉哈樣,白白糟蹋一身好衣裝。剩下那個,也不過十八九歲,但耷拉眉毛耷拉肩,顯得無比垂頭喪氣。
很有意思!
小夥計抱着紙朝他們跑了兩步,看到齋裡的掌事已經迎上去,他居然走回采蘩身旁,嘆口氣,“是今天,我怎麼給忘了?早知道應該守在門口才對。”
“今天怎麼了?”采蘩估摸着他想上去接待一下,可還不夠格,所以突然變得糊里糊塗,忘了要去給她拿貨。
“今天是鬥紙日啊。”小夥計神情恍惚說完,側臉看着采蘩,“小姐不知道嗎?”
“我只知道鬥雞鬥蟋蟀。”她真不知道紙還能鬥得起來。
“啊?”小夥計雙眼外凸,好像她很奇怪一樣,“小姐不是本城人?”
“也要半年了。”采蘩覺得自己是這地方的人。
“才半年不到,怪不得。”小夥計心想今天雖然不能去招待貴客,但能跟這位小姐說上一說也不錯,於是精神來了,“小姐,鬥紙是我們私底下的說法,正統說來那叫新紙試表品名會。這個意思,您應該明白的吧?”
“就是新造的紙類試用和評定等級,以及命名。”采蘩懂了,“不過,試新紙怎麼變成鬥紙?兩者毫不相干。”又是六寶樓的噱頭吧。
“小姐有所不知,一開始確實就是新紙上櫃前的一個品會,不過自打幾年前御紙坊出現之後,就成鬥紙了。每三個月一回,各大紙坊在咱六寶樓試新紙,誰的新紙好,誰就能在下三月裡優先挑紙,數量不限,而且還能得到向家紙鋪的訂單。不過――”小夥計悄悄指着前頭那十個人,“如今其他紙坊只來看不參與,就這兩方互相鬥,可那也是精彩絕倫了。我跟你說,小作坊沒看頭,造紙大匠可都讓這兩方網羅了。”
“哪兩方?”采蘩喜歡聽。
“御紙坊。紙官署。一個是皇宮御用,一個是朝廷官立,其他民間紙坊怎麼拼得過?”小夥計挺挺胸膛,“總有一天我也會成爲像他們一樣的大匠。”
“紙工而已,有那麼難麼?”采蘩不以爲意。她爹不是什麼署坊什麼大匠,但造紙簡直信手拈來,平日沒事做了纔打發時間的。
小夥計圓了眼珠,“小姐,您知道穿白袍別鶴的那位老人家,他是誰嗎?”但再想,女子對這些都是一竅不通的,於是正色道,“他是張永的嫡裔後代,也是我們南陳的名匠大師張翼張大人,爲皇上督造御用書墨。他身後那位年輕人,是西大人長子西騁,從師張大人學書法,也學造紙,是皇上和張大人最爲屬意的接班人。”
“西馳是他什麼人?”采蘩想起向琚的那個陰鶩好友來。
“您認識馳公子?他是騁公子的親弟。”夥計卻無意多說西馳,因他個人崇敬西家大哥。
“也就是說張大人是御紙坊的。那穿藍衫的大鬍子又是什麼名匠?”采蘩問道。
“他?”小夥計癟癟嘴,“據說是左伯那支出來的,但我看他沒什麼本事,不過帶隊罷了。自打他帶學匠一年來,紙官署就沒贏過。啊,對了,我還沒說,因兩方本身就名匠輩出,所以一年只有一次展示他們全心研製的新紙,其他三季鬥得是領隊大匠的弟子創品。看來今天又是騁公子的贏場,紙官署那位耷拉得厲害,根本沒信心嘛。”
“叫什麼名字,那位左伯的後代?”采蘩看着那個大鬍子。
“不知道,只知他瘸左腳,且左手也不能使力,人稱左拐。”小夥計回答。
“左拐?”采蘩低語,“左伯之名勝張永遠矣,想不到後代卻只落得一個殘疾之名。好可惜。”她爹爹會爲左伯難過吧。
小夥計這時有些驚奇,“小姐也似乎懂紙?”還能有如此嘆謂。
采蘩不回,只見那些人走向這邊來了,“不過,御紙坊的人儀態若芳蘭,雙目望長空,個個清朗軒俊,確實勝過紙官署的人多多。”
“就是說啊。”小夥計不遺餘力幫着御紙坊,“誰都不是瞎子。小姐,您今天可趕着了好位子。這張桌最北,觀看的人這會兒卻只能站在南圈外桌朝裡看,而您就在圈裡了。”
“不趕我到外圈去嗎?”有這麼好的事?她其實真想看這場鬥紙,非常想看!
“小姐這是什麼話?六寶樓沒有把已經坐下的客人趕走的道理。我又陪您在這兒,您就是貴客。”小夥計機靈道。
“小哥莫非是自己想留在近處,所以拉我擋你們掌事的眼風吧?”采蘩看夥計忙起來了。
搭桌鋪臺,將椅子搬走,在紙硯齋外空出一個方形。唯有她這張桌子沒動,但掌事看了好幾眼,打眼色做手勢,可她和小夥計都裝看不到,他最後只能作罷。
小夥計撓撓頭,笑嘻嘻。
這時,那些人走進方地。采蘩終於看清,紙官署匠人們佩戴的銅牌上,那張人面是造紙始祖――蔡倫。
一片白,一片藍,鶴起舞,人面已故,卻存百世流芳。
聞紙浮香,她心悅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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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