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長安城外春花爛漫,長安城內沒有春意。
望着空蕩蕩的大街小巷,采蘩第一個想到的是,賠慘了。她曾以爲北周強國,比不思進取的南陳穩固,所以說動三大掌事,調動所有人力物力要把生意搬到長安來。結果,她這個老闆高估了自己,自入長安後就沒過一天安生日子,災劫不斷,大半年沒見過三位掌事,更別提關心賬本了。
兀自想着心事,馬車進了哪兒也不知道,獨孤棠掀簾子,她搭着他的胳膊跳下來,愁眉苦臉說句可能把雅雅的嫁妝賠沒了,卻讓兩聲姐姐喚得紅眼,將跑上前來的雅雅緊緊抱住,才發現這小丫頭長高不少。
“姐姐騙人,說和雅雅永遠在一起的,卻不聲不響離開那麼久。”嗚嗚哭着,還是那個天真善良的雅雅。
她有答應過永遠麼?采蘩無言輕拍着小丫頭,擡頭卻見姬鑰站在一丈開外,腳尖在地上畫圈圈,板着張小老頭臉,但眼中有歡喜,屬於彆扭的少年郎。
她知道他其實也擔心得要命,所以她說,“至少能清靜好一陣了。”
姬鑰的神情卻不因此輕鬆,沒好氣地瞪眼,“怎麼只有一陣子?還嫌不夠雞飛狗跳?真不知道我當初認你姐姐幹什麼用,不但沒能省心,還要更操心。我纔多大啊?打算盤巡鋪子,要在一羣自以爲是的掌櫃們面前裝老成,編謊騙老人家們你很好我很好大家都好,累得身心俱疲,白頭髮三兩根……”
有家人真好,采蘩衝姬鑰招招手。
姬鑰一愣,慢慢挪動步子,“你既然回來了。就別想我再管那些事。我還小呢,正是要好好讀書的時候,不能讓算盤珠子敲笨了腦袋瓜……”聲音沒入采蘩的肩頭,香香的,暖暖的,似孃親溫柔,也似爹親堅韌,令他眼角發熱。真好,她平安歸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采蘩拍拍姬鑰的背,這雙弟妹足以彌補她今生最缺的親情。“留在眼眶裡就好,別讓人看笑話,說我這個姐姐教不出男子漢。”
姬鑰倒退幾步。驕傲浮現,“我沒哭。”
采蘩一笑,要抱起雅雅,卻讓獨孤棠捉了肩,道聲我來。
雅雅乖巧。“雅雅胖了,姐姐抱不動。”
采蘩捏捏她的尖下巴,“誰說你胖?明明瘦出骨頭來了。”圓鼓鼓的腮幫子已經不見,取而代之是鵝蛋臉兒,開始出脫成美人。
目光看向兩個孩子身後。雨清雪清,桃枝杏枝齊身作揖。雲夕眼睛亮亮笑望着她。丁家四兄弟一個沒缺。除了丁二的那隻耳朵。在這些人的最後頭是於良,他向來最實心眼,所以淚流滿面。還有月兒——師父的女兒。站在於良旁邊。
采蘩心頭有好多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又該先說哪一句,千言萬語化作展顏歡笑,無聲勝有聲。
長途跋涉回家來。一番整理梳洗用飯休息,略去不說。睡了一個好覺起來。發現屋裡沒人。獨孤棠昨晚就讓央拉走了,一夜未歸。他有蛟盟那麼多人幫着,她不擔心他有事,還怕他們這羣人掀了天。打開門,天色未亮,露珠在草葉上輕晃,空氣中有清新潔淨的味道。
一道影子同時出現,是丁大,“大小姐,要不要叫醒丫頭們?”
“不用,我想自己走走。”丁大說話的剎那,采蘩以爲自己回到了姬府。現在想想,南陳的日子過得還算太平。只要應付長輩們,和姬蓮之流的千金鬥鬥嘴,將院門關起便是自己的地方,還能去紙官署造紙。
“丁大,這是哪兒?”她走了一會兒,但覺陌生。
“雪園。”丁大答。
采蘩奇怪,“大家怎麼都住這兒來了?”心中卻還有一問,作爲主人的莊王和莊王妃居然沒露面?
“新皇帝禁閉了定國公府和莊王府,所有人不得進出,下旨徹查莊王和定國公合謀策反的事。莊王和王妃都在王府裡,而定國公得到消息後立刻將小公子和小小姐送了出來。現在全城戒嚴,肅公和肅公夫人暫時還自由,但皇帝要找大公子,將他們看得很緊。居瀾園是大公子以前常住的,如今讓很多人盯着。”寥寥數語將君臣矛盾勾畫出來。
采蘩不驚訝。
新皇帝是向老爺子扶植上去的蠢蛋,必定和一干忠於老皇帝的重臣對着幹。只要這些人在一天,向氏想要北周變弱就不可能。從南海回來的路上,聽了新皇帝不少事蹟。沉溺酒色,聽信小人,陷害忠良,根本不理國事,搜刮錢財卻很積極。一年不到增設七八種稅,惹得民間怨聲載道,以至於他的昏君之名像風一樣傳播迅猛。
“他要自斃,怨得了誰?”不驚訝,也不驚慌,畢竟再無道的昏君也無法讓這個國家衰亡,因爲北周之強不在君,而在臣和民。
餘求後期的跋扈令莊王重獲老皇帝的信任,對齊之戰也重新調整了兵權,肅公一馬當先,形成了和餘求對抗的力量,而餘氏的垮臺肅清大批固步自封獨斷專行的餘黨,到如今北周朝廷已經替換了良好的新鮮血液。肅公,定國公,莊王和黃煒李鶴等重臣成爲不可動搖的支柱,圍繞着他們的,多數是以他們馬首是瞻,庶子或平民出身的武將和儒生,士族地位搖搖欲墜。像定國公,家裡管得一團糟糕,卻已將獨孤一族成功轉成新興貴族。士族倒,獨孤仍是各種力量要拉攏的對象,這是定國公的獨到,不亂站隊伍,順民意順天意。
丁大道聲不錯,好似怕采蘩擔心一般,補上一句,“莊王妃雖然禁在王府,但暫時無憂。新皇帝任命小人督辦此案,下面辦事的卻都是肅公的人。”
“我不擔心王妃娘娘,只擔心自己。”采蘩嘴硬,轉移話題,“吃八瓶藥了,最多還有四次,你家老三對解法卻仍不得而入。”其實能調出緩解劑,她已鬆口氣。
丁大眉頭一皺,穩重的性子難得顯出浮躁,“大小姐此行可有收穫?老三和邈手等得心急,誰知南陳突然封鎖邊境,你和大公子音訊全無。年前老三差點要去找你們,結果你的信就到了。”
“南陳的變動恐怕是向琚引起的,他一句話,陳帝當然聽他。”到處風雨飄搖,她和獨孤棠卻成了遊手好閒的。託福,逛了大半年,還有大半好河山。
“那卻未必。”有人在拱門外,笑聲朗朗。
采蘩對那笑聲極熟悉,對莊王夫婦被禁沒驚訝,這時卻愕然,看着那張佛笑臉,脫口而出,“你還敢回長安城來?”
顏輝咧嘴露牙是真笑,踏進來,步子悠哉,“這是什麼話?什麼叫還敢?你我年齡差得不多,但我長你兩個輩份,丫頭用你稱呼舅姥爺?”
采蘩彎起脣角,恭謹做福,“舅姥爺別來無恙?”
“挺好。”這還差不多。
“西穆春日大會有趣麼?”采蘩暗設陷阱。
她這點心眼怎麼能瞞過顏輝?他道,“有趣得很。昨晚我喝酒去了,剛回來就聽說你也回來了,覺也不睡便過來瞧瞧你。以爲你應該病怏怏蔫搭搭,結果能站能走,我就放心了。”
“謝舅姥爺關心,要是不困,跟您外甥孫女說會兒閒話吧。”來得正好,滿腹疑問。
“說話有何難?不過我這個人疙瘩,全憑心情做事,這會兒不想閒扯。”看她有什麼本事留下他。
“舅姥爺,您去關外之前交給我一本漂浮奇異錄,那些沒底的謎題如今我也能解釋出一二,您想不想再續寫一本?”顏輝喜歡的就是奇聞軼事,采蘩下對了餌。
顏輝果然眼睛一亮,在石桌旁坐了下來,“還少一壺好茶。”
采蘩請丁大到屋裡拿了茶壺茶杯。
顏輝挑高眉梢,“你是烹茶好手,卻請我喝隔夜冷茶?”他品位很高的。
“舅姥爺將就吧,我近來聞不出茶香,自然也烹不出好味道來了。”緩毒劑只能減輕症狀,對身體仍有影響,但采蘩說起來好像是別人的事一樣,淡定無悲。
顏輝怔住,他骨子裡對采蘩從不親近,但她對鑰兒和雅雅真好得沒話說,所以總不希望她不好,“說你中了毒,一羣人因此急得團團轉,如今看來很嚴重。”
采蘩身中彼岸的事本來應該瞞着所有人,但獨孤棠知道後,當然要給她解毒的邈手丁三也必須知道。爲了瞭解彼岸這種蠱毒,向曾是天衣教大護法的紫鶥打聽也在情理之中。然後紫鶥悲痛欲絕,對她的丈夫好一通埋怨。於是,莊王也知道了。莊王和蛟盟無論如何師徒關係難解難分,這麼傳一個說一個,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不過,顏輝只知道一半,因爲他是從姬鑰那邊聽說的。姬鑰和雅雅是衆人有志一同要隱瞞的,兩個孩子已經沒了父母,說不定又要沒了姐姐,實在太殘酷,所以能瞞多久瞞多久。
這還不算太嚴重。她不但嗅覺不好了,目力聽力也漸漸在弱,有時候一恍惚,就會有忘了什麼的感覺。
這隻彼岸比尋常彼岸的反應慢,但終究還是會吞吃掉她所有的記憶,與所有她在乎的人隔岸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