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康城民辦紙坊——千秋紙坊。
小學徒睡得糊里糊塗的,忘了今天什麼日子,抱着掃帚打開門。譁——一大片聲音如浪,衝得他差點向後仰面。但見眼前黑壓壓密麻麻的人頭,他傻呆地愣在那兒,動彈不得。
“小兄弟,紙官署和御紙坊的大匠們到了沒有?”
“你覺得哪邊會贏啊?透**消息吧。”
“這還用問嗎?肯定是御紙坊贏,西大公子造的紙連皇上都說好呢。紙官署的大匠只能算二流,不行的。”
“而且這次他們派個姑娘來比,那就更不可能贏了。”
“可是如果買那姑娘贏,一賠七。買西大公子贏,只有一賠倍半。要是押那姑娘,萬一碰萬一,那就發大了。”
那麼多張臉,不知道聲音從那兒出來。小學徒轉着眼珠子,覺得頭暈。突然脖領子讓人往後揪,門幾乎夾到鼻子。他啊一聲叫出來,腦袋就被重重拍了。
“你小子不長記性,今天什麼日子,敢隨便亂開門?”
小學徒摸着腦殼,回頭訕笑,“小師兄,還好你拉我回來,看到那麼多人,我手腳都發軟了。我當然記得今天是紙官署和御紙坊借咱們的地方比紙的日子啊,可這跟外頭那些人有什麼關係?又不是看戲。”
“比戲精彩多了。咱們南陳最出色的造紙大匠都在御紙坊和紙官署,平時見一個都難,但今天全會出現。還有大畫師,大書法家,大文豪,國學太學的先生博士,甚至大宰相和公主,總之都城裡能書會畫的大人物幾乎都要到齊。師傅不是說了,咱修幾輩子纔能有這樣的眼福。”小師兄也不過十四五的年紀,兩眼發光。
“對咱們是幾輩子修來的,對不懂行的人,就是看寶,也當成了石頭。他們懂啥是造紙術,瞎起什麼勁?”小學徒撇撇嘴。
小師兄突然壓低了聲,“你不知道吧?全城的賭坊都開了鬥紙賭局,那些看熱鬧的人裡,十有八九就是下了注的,所以能不一大早趕來瞅究竟?”
“真是吃飽了撐的。”小學徒才說完,腦門上又被打了一下。
“小賭無傷大雅。”原來小師兄也跟幾個大師兄合買了注,“你下了本錢,看比試才能投入,心情跟着緊張高興。不然他們誰輸誰贏都不關我們的事,看起來多沒意思。”
“哦。”小學徒似懂非懂。
“你也賭了吧。”突然有人說道。
兩人一看,齊聲喊師傅。
小師兄抓耳撓腮,嘿笑道,“就放了二兩銀子。”
“你小子手上能攢到二兩,不錯嘛。買誰贏啊?”師傅是千秋紙坊的一個資深紙匠。
“當然是西大公子了,二兩銀子如果能變成三兩,也好。我就是沒銀子,不然肯定全放進去。大師兄就放了十兩銀子呢。”小師兄不小心露口風。
哐啷——不遠處正掃走廊的大師兄撞翻了水桶,因爲師傅飛來一鞋,打在他臉上。
“兜裡有錢沒地方花,是吧?一個個的挺出息。趕緊幹活,比紙這幾日要是敢給我丟人,拎包袱滾蛋。”師傅叉腰噴火。
采蘩原來約三日後,但當中出了點意外。西大公子說不比了。據送信回來的麥子說,西大公子沒露面,直接派個小廝拒絕了事。麥子打聽到自從語姑娘的死訊傳到都城,西大公子就閉門不出,連御紙坊也不去了。
不比就不比吧。本就是西大公子提出來的,他現在反悔,損害不了左拐的名譽。采蘩這麼想不到一日,就接到了御紙坊的頭兒,西騁的師傅,左拐曾怨過的張翼張大人的信,說比紙按原來的約定是必須進行的,不過如果從原料採集開始,耗時過長。不若選定一家民辦紙坊,由他們以中立的立場準備好造紙的青藤,浸泡切銼,省去幾日工夫。而她和西騁的比試從調配漿灰開始,進行煮料,漂洗,舂搗,打槽,抄紙,乾燥,施膠,塗布,染潢等完整的工序,預計三日。同時,張翼也送了一封信給丹大人。
丹大人都沒和采蘩商量,直接回復張翼紙官署所有匠人都會到席觀賽,正式將這場比紙升級爲兩大官紙坊的對決。不但同意照張翼所說的流程,甚至提議抽籤決定比試地點和評紙人的名單。
等采蘩知道的時候,已經選定千秋紙坊,評紙者是以秋相爲首的都城十大名士。而且因爲事情突然弄得滿城皆知,很多貴族名流要求觀看,所以不得不做很多準備,三日不夠,才改到了今天。
本來的小賭局,成了全城皆開賭參賭的狀況。從上到下,從東西到南北,颳起一股連市井小民都關注着的大旋風。知道精妙造紙術的人也許有限,但紙這項偉大的創造已經進入了千千萬萬戶人家,幾乎無人不識。
千秋紙坊在都城原本沒什麼名氣,卻因爲被抽中爲比試地點,一夜之間凌駕於其他大紙坊之上,聲名遠播。甚少露面的大東家是個不懂造紙的商人,爲此卻專門搬到紙坊住,天天盯着準備事宜。他拿着紙官署和御紙坊兩面的貼補銀子,賺了一大票還揚了名氣。倒也不盡然都是好處。那麼多名士高官要來,他也怕哪裡出紕漏,弄不好可能關門大吉。所以他是又高興又害怕,底下人都跟着忽緊忽鬆。
小匠們前園掃了又掃,灑了水,擺了花,掛了綵綢,想着該不該給樹穿新衣時,聽到門外羣譁——來了!
年長的師兄們立刻跑去告訴師傅。
小師兄原地搓手打轉,“怎麼辦?我們要怎麼辦?”
小學徒初生牛犢不怕虎,伶俐地竄到門前,拔拴拉把,呼啦一下就把門打開。
看得小師兄傻了眼,奔過去要揍他的莽撞,但瞥門外一眼,拳頭就舉在半空僵住了。好傢伙!外面七八輛黑身金邊大馬車,清一色深棕高頭大馬,車伕皆穿白衣,袖邊起鶴。車上下來十數人,都是白雲廣袖明絲袍,鎖金線邊,染青松抱崖的水墨畫,雪白牙冠扣高髻,橫紫青白鶴簪,腰間掛金銀鶴牌。穿衣方貴,穿衣人更方貴。有老有少,眉宇英挺,目光傲然。
小學徒也看呆了。他以爲紙匠就該是師傅那樣的,永遠穿着舊髒工服,邋里邋遢,一雙手滿是老繭,成天泡在紙槽邊重複同一個抄紙的動作,爲了生計辛勤勞動,就像鐵匠木匠,哪怕手藝再好,終究只是匠人而已。他不知道,世上還有這種匠,有貴骨,有傲氣,大袖盛風,袖中手彷彿能成就千載功名。後來他就懂了,這種匠與任何匠人都不同,他們是名匠,卻也可能是名士,名臣,名家。因爲他們本身有才華需要紙去承載,所以他們追求造紙術的至高境界,已經遠遠超出了紙的基本功用,當然也超出了普通民間紙工的想象。
“張大人!”大東家從小學徒身邊急步跑過,“小的以爲還有大半個時辰你們纔到,實在有失遠迎。”
正和下屬說話的鶴髮老者回過身來,“早些來熟悉一下,免得事到臨頭慌手腳。不過,沒想到你紙坊門前這麼熱鬧,差點要我們下車步行了。”
紙坊東家乾笑,不清楚對方是否知道全城參賭的事,不好貿然,只說,“我這家小紙坊平日門可羅雀,大概是鬥紙的消息傳了出去,都來看熱鬧吧。”
張翼沒再說什麼,率衆人進去了。
“哪個是西大公子啊?”小學徒久仰其名,但這些人中沒有符合他心中所想的。
衆師兄互相看看,搖着頭,最後將目光集中在師傅身上。
師傅卻只是盯着其中一個背影,然後撓頭,直道,“變化怎麼這麼大?還是我看錯人了?”說着,連忙跟去。
小匠們也偷偷跟上,只留兩個最小的看大門。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抱膝數螞蟻的小師兄聽師弟說有人來了,豎起耳朵,卻沒聽到像剛纔那樣的譁然之聲,便支使師弟開門去,縮脖子聳肩接着數。可是門響之後,周圍寂靜無聲。
“什麼人啊?”照師傅說的,最先來的應該是兩大紙坊的人,客人和評者要晚一會兒。而御紙坊早到,這時正是空當,“如果是來取紙的,讓他等幾天吧。”
“……不……不是。”小學徒吶吶之聲。
小師兄還沒擡頭,耳朵裡終於傳來了外面那些人的聲音,很小卻很清晰,各種遲疑不決。
“是她嗎?果然跟傳聞一樣,是個美人啊。”
“不是吧,我怎麼聽人說那女匠長得可醜了。要不然能當匠人?”
“你們誰見過?到底醜還美?”
“別管美醜,這絕對是紙官署的匠服沒錯,我親眼瞧見過的。”
小師兄這時看清了門口,倏地站起來,手裡還捏着一隻螞蟻。
兩個人。一身緊袖緊腰輕綢衣,如天空般的藍。藍中有水紋,描繡青蔥桑果枝。足下蹬銀絲繞柳提花半長靴。腰牌上雕刻出一張人面,精緻非凡。但讓小師兄呆了的,不是這一身不輸於御紙坊的行頭,而是那個站在前面,紮了男子高髻,插了烏木簪,卻有桃花目梨花膚,妖嬈容貌妖嬈身姿的女子。妖嬈,但清傲。清傲,又靈秀逼人。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與衆不同的女子。他還想起來,曾遠遠看過一眼,這的確是紙官署的匠服。如此說來,這個穿着匠服的女子應該就是今天要跟西大公子比試的人了。
“你……”於是,他也吶吶了。
---------------------------
明天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