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公聞言,立馬轉頭看向了林覺。
林覺則是露出思索之色。
旁邊吳令史也好,幾名太監也罷,都悄悄打量着他們,眼中既有敬畏,也有好奇,並隨着潘公的目光,逐漸將目光都聚在了林覺的身上。
而見到他彷彿是在猶豫,當先那名太監又立馬補充着道:
“陛下猜到也許真人喜好清淨,不愛宴會嘈雜,特地讓我們說明,若真人去赴宴,一定不會有別的繁瑣之事。
“只是陛下雖在宮中,也早就聽聞過幾位真人天師的大名,心中仰慕已久,早想見上一面。並且這回西域諸國也來了一些奇人術士,陛下還令太子在聚仙府中找了許多擅長戲術的奇人異士,在宴會後表演,也許會很精彩,不知真人是否有興趣,總之想請真人一併去看一看。”
沒有辦法,如今天下越發混亂,南北都不安寧,皇權威勢正在逐步下降,反倒是如樊天師、南天師這類天師在民間的威信越來越高。
此消彼長之下,雖說樊天師、南天師這類天師高人還遠無法與皇權相提並論,但也早已不是盛世那般,可以被皇帝隨便招來喚去了,至少也得如現在這樣,用個請字,考慮周到,再客客氣氣詢問意願。
“嗯……”
林覺則是繼續思索。
這就是樊天師所說的“會自動浮現出來的好辦法”嗎?
西域諸國的奇人術士?
聚仙府中的奇人異士與戲術表演?
請自己一併去看?
不知是皇帝礙於中原王朝的顏面,不願在西域術士面前丟份,所以請自己去坐鎮保底,還是對上回的事仍有不滿,有別的什麼想法。
林覺想了一下,答應下來:
“我會去的。”
幾個太監聞言,都表情不一。
內心親近維護皇權的,便覺得這道人雖然答應了下來,可這普天之下,任誰得了皇帝的邀請,不得誠惶誠恐的說幾句感激拜謝的話?怕是就連北方已經挑明旗幟造反的大將,還有南方正欲謀反的越王后人也會如此吧?若是盛世,神仙也要對帝王客氣啊。
一時只覺道人藐視皇權又感到悲涼。
在宮中常聽神仙故事、嚮往修道法術的太監,便因此覺得傳聞中的林真人果然氣度不凡,應是真神仙。
其實林覺只是因爲皇帝無德罷了。
若是有德,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誰會對他如此不敬呢?
與此同時,潘公也開口:“既然林真人答應前去,我也自會到場,只希望陛下、貴妃、太子殿下和諸位貴人外賓不要嫌棄我腌臢就是。”
“多謝真人,多謝潘公。”領頭的太監低下頭來,雖然心中氣憤悲涼,可潘公的態度讓他更不敢冒犯這位林真人,只得恭敬說道,“這兩天會有禮部的官吏來告知以及與兩位商量屆時的禮儀,到了三天後的早晨,宮中自然會有太監來請。”
“知道了。”
“咱家還要去請樊天師,便先去了。”
“慢走。”
幾名太監這才繼續往裡走,吳令史則笑呵呵的對他們拱了拱手,也跟着往裡走去。
林覺面前湖中泛起圈圈漣漪。
於是他將釣竿一拉,隨着魚線拉起,頓有一抹銀白跳出水面,穩穩落入他的手中。
林覺將之放進笆簍,看了一眼,裡面的魚雖然只有幾條,也大小不一,不過已經夠自己、狐狸和羅公吃一頓了。
“我先告辭了。”
“恩人慢走。”
林覺提着笆簍回了屋中。
看着時間還早,便先將魚兒倒進水缸養着,又去靜室坐下,鋪開紙張,提筆書寫。
這本“大陰陽法”寫得很慢,除了它確實玄妙複雜,也是因爲它不可出錯,所以很多要點必須寫得很清晰,而林覺一邊寫也要一邊思考,在思考之中也算是對自己的一種提升。
不過花了這麼多時間,他也寫了快一半了。
而很奇妙的一點是——
他寫這本《陰陽注法》時,所用的紙張本是他與小師妹年初時救下的那名婦人的徽商夫君贈給他的,墨也是那名徽商贈的,紙是尋常紙,墨也是尋常墨,可寫到如今,卻好似頗有奇異,連帶着每張紙都變得堅韌了許多。
將它們分開的時候還好,一旦疊在一起,好似玄妙還會更重。
這時才寫到一小半。
林覺繼續書寫。
待得時間差不多了,便停下筆,吹乾紙張將之收好,又去煮飯。
今晚便吃親手釣的魚。
飯後打坐修行,祭煉豆兵,睡醒之後,又練習一番法術,便是修道人的生活——說忙碌倒也暫時沒有多的事情,時間都由自己安排,可要說清閒也不恰當,因爲每日確實都有很多事情做。
次日早晨,禮部便來人了。
這次不是吳令史,而是禮部司的一位令史,便是禮部中專門分管禮儀的一個屬司。
這位令史給他們講了一些進宮的禮儀,宴會上的注意事宜,這是基本的規矩,不過他也很客氣,亦對他們很尊重,多用商量的語氣。
也確實有些事情需要商量。
好比他們桌上可有什麼忌口,要帶什麼人,想要和誰鄰座之類的,事先問清,也好讓禮部的人配合。
眨眼之間,三天過去。
當日清早,便有太監來請。
太監爲他們三人各帶了一身道袍,都是金色打底,黑色封邊,背後有陰陽圖,身前有祥雲紋,看着好生氣派。
不過林覺拿起看了看,覺得很不習慣,難以想象自己穿上是什麼樣子,便拒絕了,還是穿着這身灰白色的道袍。
樊天師和他做出了一樣的選擇,甚至穿的道袍比他還要舊些。
潘公則穿着一身布衣。
在太監的帶領下,三人同行,乘坐馬車進宮。
搜身是必不可少的,不過禁軍知道他們乃是貴客,也知道他們都是“真人”與“天師”,無需攜帶刀劍也能降妖除魔,便只是應付一下。
待得三人並排站着時,已經到了宮中。
太監在前方對他們恭敬行禮:
“請吧。”
三人對視一眼,先後邁步。
林覺一邊走一邊看。
這是一個寬敞而氣派的廣場,到處都是石雕燈柱,就連地面的石磚也雕刻了雲紋,到處都站着有禁軍。
今日的皇宮也格外熱鬧。
除了他們,前方還有別人行走。
林覺看見了身着朱紫衣裳的官員,看見了穿着罩袍的將軍,看見了衣着樣貌各異的異域人,也看見了如自己一樣的道人。
穿過廣場,登上幾重階梯,臨近宮城大殿之時,已聽到了幾分嘈雜。
“三位天師真人身份尊貴,加上三位不喜繁瑣客套,因此來得最晚。”走在前面的太監頭也不回的說道,聲音剛好能讓他們聽見,“因此三位入座之後,宴會很快就會開始。”
“這樣最好。”
“多謝。”
三人回答着,跟着他往前。
與門口的守衛報了名姓,太監帶着三人進入大殿,在左邊的後方找了三張桌案,請他們坐下來。
在一衆身着官袍罩袍的文臣武將與一衆穿金戴銀的外邦使者之中,三名穿着尋常道袍和布衣的人實在顯眼,一個年輕,一個仙風道骨,一個像是尋常中年農人,幾乎剛進大殿,就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
林覺聽見衆多竊竊私語。
“那是樊天師?”
“正是樊天師,我曾見過樊天師一面。”
“真是樊天師啊……”
“那身邊二位?”
“那位着布衣的是潘公,據說他原是魏水河的河神,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有他之後,魏水河兩岸的水患少了許多,水運也通暢了許多。”
“另一位呢?莫非便是如今京城大名鼎鼎的林真人?”
“還能有誰?”
“林真人的真面可不好見啊。”
“潘公也不常見啊。”
“……”
林覺看見了有人朝自己這方走來。
樊天師自然也看見了,想着林覺沒有參加過這種宴會,潘公又常在魏水河中,便側頭對他們說:
“如今京城的達官貴人都喜歡與僧道結交,好煉丹服丹,好學習‘法術’,這股風氣正是自上而下的,源頭多是殿中這些文武重臣。若是他們前來見禮,二位不想接觸的話,只點頭回禮就是。他們並不會因此感到生氣,反倒因此覺得你,唉,不提也罷。反正若和他們太親近,宴會過後,三日之內他們必定上門來擾。”
林覺和潘公都點頭。
只見一名身着紫衣的官員走來,當先看向樊天師:“樊天師居然也來了,哈哈,真是貴客,本官這廂有禮了。”
樊天師則是淡然微笑,點頭回應:
“陳公不必客氣。”
官員便又轉頭看向林覺。
正欲開口,卻不曾想,這位林真人盤膝而坐,竟然直接閉上了雙眼。
“這……”
官員只得收回目光,又看向潘公:
“這位想必就是潘公吧?”
閉上眼後,聲音反倒更清晰了。
林覺聽見了潘公生硬的回答,與潘公相處久了,他倒是忘了,在自己不認識潘公之前,這位潘公可一直是以脾氣不好著稱的。
又聽見身邊官員的客氣與嚮往。
越來越多文武走了過來。
而當刨除掉近處的聲音後,遠處的聲音便也可以辨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