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八年,三月十日,衛淵抵達湯陰。
由於林兆遠率領的南方二十萬大軍一路跋涉,中途少有休息。
所以,比衛淵提前兩日抵達湯陰。
這兩日,除了休整軍隊之外,林兆遠還對永和的地勢進行勘察。
此刻,衛淵與林兆遠正在湯陰城內閒逛。
後者簡單說明了城內的一些情況,
“我軍到來之前,遼軍在此城駐紮兵力約有三千。”
“遼軍不擅守城,我軍只用一個時辰左右,便就收復此城。”
“然而,自遼軍攻克湯陰以來,城內百姓大多南遷避禍,只剩一些紮根較深的大氏族未走。”
儘管尚有一些大姓沒有離開湯陰,但這一刻的湯陰,無比冷清,街道上很難見到百姓。
“聽聞湯陰人數最多的姓氏姓岳?”衛淵好奇詢問。
林兆遠微微頷首,“好像是姓岳,衛帥爲何突然問起這個?”
衛淵莞爾笑道:“沒什麼,隨口一言,聊回正事,永和鎮的情況你應該都瞭解了吧?你認爲,需要多少時日,能夠收復此鎮?”
林兆遠反問道:“衛帥打算給末將多少兵馬?”
衛淵突然停下腳步,正色道:“你從南方帶來的二十萬兵,皆歸你調遣。”
二十萬?
林兆遠被嚇了一跳,連忙作揖道:“末將能力不足,帶不了二十萬兵啊!”
衛淵哈哈大笑道:“當年的韓信不過是劉邦麾下一小卒,而後搖身一變,成爲漢軍統帥,如今只讓你帶二十萬兵,卻有壓力?”
只二十萬
林兆遠苦笑道:“衛帥,古往今來,兵仙只有一位.末將帶二十萬兵,只怕袍澤會多有不滿。”
衛淵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你我是同年兵吧?”
林兆遠搖頭道:“衛帥是皇佑三年參軍,末將是皇佑四年。”
皇佑是趙禎用的倒數第三個年號,總計有六年,中間還有個至合年號,共有兩年,嘉佑八年整。
由此推算衛淵年齡,他今年已經二十九歲了。
以二十九歲的年齡便掌管百萬雄師,這在歷朝歷代,都是極不常見的一件事。
“你我只相差一年參軍入伍,如今本帥尚能指揮百萬雄師,由你指揮二十萬大軍,有何不可?”
衛淵緩緩開口。
林兆遠作揖道:“末將豈敢與衛帥相提並論?”
“衛帥,蕭將軍比我穩重,沈將軍比我會用兵,論資歷,我也比不上,畢竟,我是斥候出身,他們可都是當初戍衛雁門的都頭將領。”
衛淵負手而立,緩步上前,“伱無需自輕,你的能力,本帥心中清楚,你比蕭逾明縝密,比沈青顧全大局,這是軍令,不容你反駁。”
林兆遠無話可說,只好作揖,“諾。”
衛淵沉聲道:“三月十五,向永和發起總攻,你還有幾日的準備,別急,好好打,慢慢打,只要在各軍到達預定地點之前,你能收復永和與堂邑即可。”
林兆遠堅定點頭,“請衛帥放心。”
衛淵用林兆遠,還出於一個考慮。
林兆遠最大的優勢,就是性子堅韌,能打苦仗。
待相州之戰打響,堂邑與永和將是全局承擔壓力最重的地方。
二十萬.衛淵都覺得不夠。
但是,爲了能夠有效殲滅遼軍主力,實在不能再向兩地增兵了。
隨着衛淵抵達湯陰後,整個中原似乎都被攪動了。
各地調兵的調兵,戰略部署的戰略部署,總之沒有一地、一軍是閒着的。
調動百萬大軍,看似很容易,但是要落實到實處,仍舊有着不小的阻力。
不過,衛淵並不着急,該着急的是耶律仁先。
後者如果不願在相州大打,那麼就要捨棄相州,可一旦舍了相州,遼軍劃地而立的全局戰略就將受到挫敗。
所以,這一仗,耶律仁先不得不打,也必須要打贏。
而對於衛淵來說,相州之戰,相當於他掛帥以來的首戰,也必須要贏。
這些時日以來,各地周軍無不是羣情激奮,各個都在摩拳擦掌。
就連湯陰大營裡,每名將士的臉上,都洋溢着激動的情緒,似乎很期待相州之戰的開始。
衛淵也是察覺到了一些異樣,三月十四日,他召集蕭逾明等人議事,還未到大帳裡時,就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
隨後,衛淵走進大帳,好奇詢問道:“什麼事,那麼高興?”
陳大牛大笑道:“衛帥,您調動各軍已有數日,相州敵軍尚無任何動向,顯然是接下這戰書了。”
“自遼軍南下以來,包括大名府戰役,咱們都是被動接戰,不得不被他們牽着鼻子走。”
“可自衛帥您掛帥以後,是咱們主動發起戰役,牽着他們鼻子走了,怎能不高興?”
蕭逾明附和道:“陳將軍所言不錯,衛帥,如今全軍將士都一致認爲,在您的率領下,我軍一定能夠收復失地。”
衛淵笑了笑,“議事。”
話音剛落,三軍將士肅然起立。
衛淵朝着他們擺了擺手,示意他們放鬆,隨後就問起沈青,
“林兆遠他們到哪裡了?”
後者應聲道:“已經在羑水一帶駐紮,距離永和只有五十里。”
陳大牛嘿嘿道:“林兆遠這小子還真是大膽,距離永和五十里就敢安營紮寨。”
“你別說話。”衛淵又看向沈青,“你繼續說。”
陳大牛撇了撇嘴,站到一旁。
沈青‘諾’了一聲,來到沙盤前,緩緩開口道:
“羑水上源與湯水交匯處,正是林將軍駐紮之處,地勢偏高,可俯瞰整座永和。”
“一個時辰前,林將軍派來斥候,說是明日正午發起總攻前,希望可以決堤放水,藉由水勢攻城。”
衛淵點了點頭,“永和鎮裡還有多少百姓?”
沈青道:“約有三四萬左右。”
陳大牛按耐不住,再次開口道:“永和城內有三萬敵軍,用他們的命,給永和城百姓陪葬!”
言外之意是,他同意林兆遠決堤放水的方案。
衛淵深深皺起眉頭,“去帳外領十軍棍。”
陳大牛不滿,抱拳道:“諾!”
就在他剛要走出帳外時,衛淵突然搖了搖頭,“罷了,今日本就是議事,不該讓你不說話,少說。”
陳大牛道:“俺去領軍棍,打完了再回來接着議事。”
說罷,就要掀開營帳的簾子。
這時,蕭逾明勸住了他,道:“陳將軍,稍安勿躁,議完事再領軍棍也不遲。”
陳大牛一聽,覺得有道理,又回到原來的位置站着。
衛淵瞪了他一眼,語重心長道:“在你眼中,決堤放水,左右不過死傷幾萬人而已。”
“可你知道,一旦此事傳出,將會失去多少民心?”
“沒有百姓支持,你認爲,我軍能走多遠?”
“陛下剛剛登基,此時此刻,我們這支軍隊,必須是正義之師。”
陳大牛若有所思。
衛淵唉聲一嘆。
他不止一次發現,陳大牛用兵手段越來越極端。
嗜殺成性,不是放水就是燒山,太有違人和。
Wωω.T Tκan.C〇 打仗,不光是要打贏那麼簡單。
而且,衛淵還擔心,一旦放水之後,飽受洪澇災患的百姓,會因種種因素,極易染病,若因此爆發瘟疫,如何是好?
可若不放水,白白失去了地利的優勢。
衛淵用兵,一向認爲,天時地利人和,至少要佔兩樣,纔能有效保證戰局的發展與最終的勝利。
只佔一樣,那叫做背水一戰。
“存地失人,失人存地。”
衛淵嘆了口氣,又問道:“永和鎮守將是誰?”
沈青答道:“名叫蕭言,嘉佑元年雁門之戰,此人曾爲先登將,與您有過一戰。”
蕭言?
衛淵眉頭緊鎖,似乎想從記憶裡找到這個人,但思慮良久卻無絲毫印象,
“我只記得當初雁門之戰,有個叫做耶律國珍的傢伙,這蕭言,何許人也?”遼國境內兩大姓氏,耶律與蕭,而且遼國皇室還曾言,耶律與蕭,世爲甥舅,義同休慼。
好比衛淵與明蘭的後代,永爲甥舅關係,互不背叛。
沈青道:“末將對此人也不甚瞭解,只是聽說此人極重信義,有次耶律仁先出徵,耶律國珍犯了軍法,公然在軍中酗酒。”
“耶律仁先要斬耶律國珍,後來是蕭言懇求耶律仁先,饒恕耶律國珍一命,還說,他與耶律國珍親如手足兄弟。”
“若耶律仁先要斬耶律國珍,無異於斷他手足,人沒了手足,活着還有何意思?想讓耶律仁先將他一併處死。”
“後來,耶律仁先爲蕭言之仁義動容,饒了耶律國珍一命。”
陳大牛驚詫道:“蠻夷之國,還有這般重情重義的好漢?”
蕭逾明笑道:“陳將軍,遼國深諳我中原之文化久矣,如今,無論是他們的官制,還是重用儒家學說治國,都在向我大周看齊。”
“甚至,遼國當中有很多人,都自詡爲是神州正統,天命所歸,認爲九州土地,不僅是我漢人之故土,也是他們的故土。”
陳大牛所有所思。
這時,衛淵突然眉開眼笑道:“重情重義.這問題倒是好解決了。”
“傳令,派出使者,招降蕭言,就說,本帥極其看重他,欣賞他,想與之結交,甚至是結拜,倘若他能歸周,我必上奏朝廷,予以高官厚祿。”
“再令林兆遠暫時按兵不動,推遲明日總攻計劃。”
此話一出,衆人紛紛不解,
“衛帥,如今戰局未明,我們與遼軍,也在旗鼓之間,那遼將焉能歸順我大周?”
“是啊,遼將降者極少,怕是難如衛帥之意啊!”
“.”
衛淵點了點頭,“本帥知道,也沒想着那蕭言能投降我軍。”
啊?
衆人更爲困惑了。
那爲何還要招降蕭言?豈非多此一舉?
蕭逾明等人雖然感到困惑,但是對於衛淵的命令,他們也不敢違背,只好按照衛淵的意思去做。
當日,周軍派出使者進到永安城中,見了蕭言,表達了衛淵的意思。
永安城縣衙裡。
蕭言召集諸將,接見了周軍使者,聽到對方所言後,他的臉上,頓時洋溢出一抹開懷傲慢之意,
“你是說,你們的統帥衛淵,想與本將軍結拜?還想讓本將軍投降?”
周使按照衛淵的意思,表現的很謙卑,“我們衛帥不說了,即使您不降,衛帥也有意與您結交一番,因爲我們衛帥知道,蕭將軍乃重情重義之人。”
聞聲,蕭言頓時哈哈大笑道:“回去告訴你們衛帥,他的好意,本將軍心領了,但如今,兩軍正在交戰,本將軍期待與衛帥再次交手。”
周使抱拳告退。
隨後,一衆遼國將領緩緩開口道:
“蕭將軍,這會不會是衛淵的離間之計?”
“是啊,這衛淵,畢竟是敵國主帥,只怕沒什麼好心思,請蕭將軍多家提防。”
“.”
蕭言不以爲然道:“衛淵用兵堪比大帥,豈會用這種一眼就能被看穿的離間計?”
“本將軍重義之名天下皆知,而衛淵被趙家皇帝封爲忠勇侯,自古忠勇者莫過於仁義之士。”
“他想與本將軍結交,也是情有可原可惜,如今兩國正在交戰,不然,本將軍或可與衛淵成爲摯友。”
周使將蕭言拒絕的消息帶給衛淵。
後者顯得很是淡定。
沈青不解,“衛帥,末將是真看不懂,您此意何爲?”
衛淵笑道:“過兩日,你便知情了。”
翌日,衛淵再次派遣使者,並且送上一箱金銀,周使充分表達了衛淵的‘意願’,
“蕭將軍,衛帥說了,這箱財物,請您務必收下,衛帥沒有任何離間的意思,這點,在座諸位遼國將領也可見證。”
“衛帥還說,兩國交戰,實屬迫不得已,不日衛帥就將率軍攻城,衛帥說,這裝着財物的箱子裡,有一件藍色披風。”
“城破之日,您披上這披風,周軍的將士不會射殺您,可保全您的性命,待兩國戰事結束,若都有命,衛帥願與您把酒言歡,只談情義,不談國事。”
聞聲,蕭言深感觸動。
其實,昨日衛淵派使者來時,他就有些感動了。
衛淵是誰?那可是與大帥齊名的存在!
當世豪傑!
這樣的大人物,竟然會因得知自己的情義之名,而萌生要與自己結交的想法,而且還是在戰時。
趙家皇帝一個個疑心都很重。
衛淵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想必是預料過一些後果的,但他仍然要這樣做。
這是一種什麼行爲?這就是看得起自己啊!
蕭言大爲感動,打開箱子,看了一眼蓋在金銀上的藍色披風,向周使說道:
“請轉告衛帥,就說,他的好意,本將軍心領了,但是軍人馬革裹屍,乃爲宿命。”
“倘若城破,本將軍也絕不獨活,死守此城。”
“倘若衛帥久攻不下,被趙家皇帝猜疑,衛帥可來我大遼,本將軍就算冒死,也會請我大遼皇帝,賜予衛帥高官厚祿,一生無憂!”
周使告退。
隨後,某些遼將,就此事,紛紛發表看法,
“這衛淵,竟如此重視蕭將軍!”
“蕭將軍心懷大義,誰人不欽佩?那衛淵也不例外!”
“這事.有點怪,不好說啊。”
“.”
當週軍將領那邊得知衛淵讓蕭言穿藍袍不殺一事後,都下意識認爲,衛帥不會真的重視那蕭言吧?
就因爲蕭言重情重義?
可這世上,重情重義的人太多了!
“衛帥到底什麼意思?”
“不知道啊!”
“.”
陳大牛等人討論半天,也討論不出個由頭。
又過一日。
衛淵再次派出使者,這一次,他送給了蕭言兩部兵書,都是書坊裡隨處可見的兵書,唯一的區別是,這兩本兵書,都有衛淵的親筆簽名。
周使對蕭言說,
“世人皆知,衛帥喜愛兵書,而這兩本兵書,衛帥常年隨身攜帶,衛帥說,既然蕭將軍不愛身外之物,那請您務必收下這兩本兵書,也算是衛帥與您神交了。”
“城破之日,倘若蕭將軍決意死戰,衛帥尊重您的想法,衛帥將會在他的祖廟裡,爲您立牌位供奉,讓世人都知您的忠義不輸古之關公。”
“衛帥又說,兩軍交戰,將士戰死沙場,乃是情理之中,如此方可全忠義之名,但將士戰死沙場,是死得其所,可不該誤了全城百姓,慘遭戰火荼毒。”
“所以,衛帥建議您,可以放全城百姓離開永安,這樣一來,永安城內的百姓,都會傳頌您的忠義之名,衛帥也能放開手腳,堂堂正正,與您一戰。”
“對了,衛帥說,他欽佩您的忠義,所以,攻城時,衛帥所用之兵馬,只會比您多出一萬,您爲守城的一方,這樣,才使得雙方都公平。”
“我們衛帥,迫切的希望,可以與您公平一戰,此戰,註定將名垂青史!”
他越說,蕭言越激動,忍不住地仰天長嘆,
“萬不曾想,我蕭某之知己,居然身在敵國,嗚呼哀哉!”
“請告訴衛帥,倘若他親自率軍來攻,不必只比我軍多出一萬,無論本將軍能否守住此城,能與衛帥一戰,此生已是無憾。”
說罷,周使便就告退。
事後,就連一些遼軍將領,都覺得衛淵是真義士,並非只會搞陰謀詭計之徒。
蕭言向衆將士開口道:“衛帥有句話說的很對,兩軍交戰,是雙方將領的事,與那些困在城內的百姓無關。”
“傳令,讓百姓出城自尋生路!”
此話一出,頓時有遼將起身反對,
“蕭將軍,不可,若守城艱難,他們或可爲我軍助力!”
蕭言搖頭道:“他們畢竟是周國的百姓,不會全心全意助我大遼,況且,扣下全城輜重、糧草,讓那些百姓們自尋生路,對我軍來說,並無影響,甚至還能爲我軍增添些仁義之名。”
遼將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蕭言制止,
“好了,此間之事,就那麼定了,爾等依令行事!”
諸遼將齊齊起身作揖,“諾!”
嘉佑八年,三月十八日,蕭言打開城門,放百姓出城。
三月二十日,衛淵親自下令,放水淹城。
同日,蕭言想到衛淵三派使者之事,惱羞成怒,氣到吐血,仰天嘆道:
“衛淵,賊人也!”
三月二十一日,衛淵再次下令,命林兆遠對永安發起總攻。
二十萬大軍四面圍城,同時攻打被洪澇蔓延的永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