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七年,五月初旬,天氣漸熱。
衛淵褪去衣衫,跳進恬靜的湖泊中戲水。
周圍少說也有二十餘艘船隻,上面站滿了身着甲冑的滿甲營將士。
他們都是衛淵的親衛,有他們在,縱然是千軍萬馬,也難傷衛淵分毫。
除了親衛矗立的船隻以外,還有被吳王包下的巨大妓船,整個蘇州,像是這樣的妓船,也僅有三艘而已。
一艘是官府督造,用來宴請內外賓客,一艘屬於當地一座久負盛名的青樓,另外一艘,就是此刻徘徊在太湖的這艘了。
前年領兵平倭時,衛淵在東南跟隨一些水軍將士學過游水的本領,如今不說水性極好,但只在太湖而言,不會有絲毫閃失。
但仍舊有很多親衛,不敢離他太遠,生怕他出現什麼意外。
畢竟,古往今來,因戲水而命懸一線的人太多了。
與此同時,有一艘小船,在吳王侍衛的帶領下,正逐漸靠近花船。
那艘小船上,下來三名女子,有兩名是婢女,站在戴着斗笠的一名女子身後。
斗笠女子身着白衣,在太湖光色映照下,彷彿有種時間停止的錯覺,宛若一幅美麗的畫卷,徐徐展開,鋪在了這被金輝灑滿的湖面上。
這白衣女子縱然讓人看不清面容,可僅是遙遙觀望,看到她的身段,也覺她是仙女下凡,那種既顯得出塵又在紅塵中的嬌弱之感,不由得讓人癡醉。
“謝姑娘,到了,請上船吧。”
待來到花船前,吳王侍衛伸出一手,示意請她登船。
話音剛落,就見巨大花船上放下甲板扶梯連接住他們站着的小船上。
這位謝姑娘,正是吳王耗費巨資請來的江南第一名妓‘謝玉英’。
能在江南混出名堂的歌姬,那必然是有着真才實學。
只見謝玉英輕輕點頭,抱着一把琵琶,邁開小步,沿着放下的扶梯,緩緩登上花船。
這時,花船上有一位趙姓老伯已經恭候她多時,
“謝姑娘,吳王殿下最近不在此船,距離您獻藝尚有幾日,已爲您準備好雅間,您先休息幾日。”
謝玉英點了點頭,忽而聽到耳旁有道聲音響起,“衛帥,您小心些,太湖水深啊!”
她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卻見一名赤裸着上身的男子正在不遠處的湖泊裡游水。
認真瞧了片刻,能依稀瞧見那男子後背上滿是傷痕,瞬間猜想到他的身份,爲證實,索性開口詢問,
“那位,可是大名鼎鼎的賽驃騎衛大將軍?”
像謝玉英這種藝伎,平日裡接觸更多的,乃是江湖人士。
所以,她稱呼衛淵,不是稱呼其爲‘忠勇侯’,而是他的江湖稱號‘賽驃騎’。
當然,江南藝伎與東京藝伎,又有着很大區別。
趙老伯點頭道:“那位的確是衛將軍。”
謝玉英將手裡抱着的琵琶交給身後一名婢女,她則站在花船甲板盡頭,看起了正在游水的衛淵,其人猶如驚鴻游龍。
“沒想到,這位衛將軍水性倒是極好。”
謝玉英笑着說道。
趙老伯應聲道:“姑娘有所不知,如今鎮守着咱們東南門戶的蕩海軍,就是出自這位侯爺的手筆。”
謝玉英微微頷首道:“此事我是知道的,當初侯爺領兵前來東南平倭,無論爲江南還是東南,都做了不少實事,乃是當世豪傑。”
“只是.衛侯爺與吳王是如何相識的?”
趙老伯笑道:“吳王與衛侯爺乃是忘年之交,知道此事的人屈指可數。”
言外之意是,倘若有人將此事泄露出去,那麼等待她的,將是滅頂之災。
謝玉英自然是懂得這些規矩,“去歲我去東京見廣雲臺的魏行首,與其切磋琴藝時,聽那位魏行首不止一次的讚頌這位衛將軍乃當世絕無僅有的大英雄”
“今日能得見衛將軍,也是我三生有幸。”
說罷,她竟是讓人搬來一張古琴與椅子。
見狀,趙老伯好奇道:“姑娘這是要彈奏一曲?”
謝玉英道:“能得見衛將軍這般英雄,自是要彈奏一曲,否則,於心難安。”
趙老伯撫須笑道:“聽聞謝姑娘最愛才子與英雄,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片刻後,謝玉英端坐身姿,開始撫琴。
一陣悠揚沁心的琴聲,瞬間從花船傳播至碧波盪漾的湖面上。
正在游水的衛淵自然也是聽到了。
衛淵潛了一個水,剛露出頭,聽了片刻,便是忍不住稱讚道:“何人撫琴?”
身旁的侍衛若有所思道:“似乎是花船上的歌姬在撫琴。”
衛淵點了點頭,繼續潛水。
侍衛連忙道:“侯爺,您已經游水半個時辰了,還是先上來吧。”
衛淵笑道:“不急。”
在謝玉英撫琴期間,又有一人登上花船。
乃是漕幫之主石堅。
“石幫主,衛侯吩咐過了,若是您來,讓您稍等片刻。”
趙老伯負責接待。
石堅也注意到了正在游水的衛淵,笑道:“不着急。”
趙老伯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石堅看向謝玉英的位置,喃喃道:“謝姑娘的琴聲,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後者雖然仍在撫琴奏樂,但是,身後有人說話,她還是能聽到的。
一曲終了,謝玉英緩緩站起身來,看向石堅,心中稍稍一驚,連忙作揖道:“石當家,許久未見。”
江南一帶,六成左右的青樓生意,都是漕幫的子弟在罩着。
以免有什麼浪蕩的江湖子弟胡作非爲。
因此,像是江南頗有名氣的一些歌姬,極少有不認識石堅的人。
她們稱呼石堅,一般不是稱做石幫主,而是石當家。
“謝姑娘,您方纔可是爲衛將軍撫琴?”石堅詢問道。
謝玉英施禮道:“初見衛將軍,心有所感,想要趁勢彈奏一曲,讓石當家見笑了。”
石堅拱手道:“謝姑娘客氣,你彈奏的那曲子雖然好,但是太過牽腸掛肚,衛將軍乃是武夫,喜歡聽的是沙場肅殺的曲子。”
謝玉英好奇道:“石當家很瞭解那位衛將軍?”
石堅大笑兩聲,道:“賽驃騎大名,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一柄關刀震異邦,麾下八虎驚遼夏,這般英姿,我大周兒郎,誰不敬仰?”
這番話讓謝玉英一女兒家聽了都是不由得蕩氣迴腸,
“石當家可知這位衛將軍喜歡聽什麼曲子?”
聞言,石堅沉默片刻,“謝姑娘算是問到我了。”
稍後,他眼前一亮,道:“破陣曲,對,衛帥喜歡聽破陣曲,此曲不僅被衛帥當做了祭祖時用的曲樂,甚至還成爲了蕩虜軍的軍樂。”
破陣曲?
謝玉英喃喃道:“不愧是衛將軍,只是這破陣曲需要多人合奏.怕是需要準備一段時日。”
趙老伯插嘴道:“距離謝姑娘獻藝還有幾日呢,不着急,若是缺人手,老朽從中調度。”
謝玉英喜出望外道:“如此,就多謝老先生了。”
她知道,自己能被堂堂的吳王邀請來此間,主要目的,就是迎合衛淵。
而像是這樣的大人物,她也樂意迎合。
若是彈奏了一個曲子,能讓這樣的英雄豪傑難忘,便就足夠了。
衆人言談期間。
有侍衛來通稟衛淵,說是石堅已經到了。
衛淵這才登上一艘小船,換了身乾淨樸素的衣衫,前往花船處。
等他登上大船,石堅他們仍與謝玉英在閒聊。
“石幫主,怎麼來那麼早?”
衛淵上船的那一刻,就有親衛甲士給他搬來一張太師椅。石堅見他上船,連忙作揖道:“見過衛侯。”
隨後,謝玉英、趙老伯等人齊齊作揖。
衛淵擺手道:“如今我賦閒在野,那些個俗禮,能免就免了吧。”
說着,站在他身旁的林兆遠突然見到不遠處有白鴿飛來,連忙吹了個軍中斥候才知曉的口哨。
那飛鴿頓時降落在了林兆遠擡起的胳膊上,他將綁在飛鴿爪子上的密信取出打開來看。
旋即,又來到衛淵身旁,竊竊私語道:
“郭顥父母已經來到京城,範相公面聖無果。”
衛淵點了點頭,“傳信樑達,讓他做好防範,如若遼軍突然南下,讓他保存實力。”
林兆遠點了點頭,緊接着就走進船艙中去寫信。
隨後,衛淵又看向趙老伯,“讓人搬來一張椅子,我與石幫主小酌兩杯。”
後者作揖,“諾。”
這時,謝玉英突然摘下斗笠,緩步來到衛淵身前,深深作揖道:
“奴家謝玉英,拜見衛侯爺。”
聞聲,衛淵看向她的面容,清麗絕倫,姿容秀美,與大多數紅塵女子不同的是,此女身上倒是多了幾分仙氣,而少了幾分煙火氣。
如若說,江南女子大多委婉,那麼此女委婉中還多了幾分流盼間透出的靈動感。
甚至比之魏行首還要美上幾分。
“謝玉英聽聞去歲楊無端赴京遊玩時,你曾特意到汴京尋過他,可曾找到了?”
衛淵好奇詢問。
謝玉英搖頭道:“待奴家到汴京時,楊大家早已離開了。”
“衛侯爺整日操心國事,日理萬機,竟也知曉此事?”
衛淵如實道:“那日聽吳王說,要請你來獻藝,故而說了你的一些趣事。”
謝玉英道:“奴家因唱楊大家的詞而名動江南,若此生不能得見楊大家一面,終歸爲憾事。”
衛淵道:“有心人天不負。”
謝玉英作揖。
衛淵擺手,示意她退下。
隨後,謝玉英就與隨行婢子進了船艙。
待來到趙老伯提前準備好的雅間後,那兩名婢子便開始伺候謝玉英沐浴。
期間,有一名婢子開口道:“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衛將軍?以前咱們那裡只要有說書先生講衛將軍的事蹟,姑娘總會認真聽着,今日可算是如願了。”
另外一名婢子附和道:“我還以爲,衛將軍是什麼凶神惡煞的人物呢,現在看來,不僅不讓人覺得害怕,反而還有一種讓人忍不住想與之親近的感覺。”
坐在浴桶裡,露出大塊白嫩肌膚的謝玉英開口笑道:“對於遼夏兩國來說,那位衛侯爺,豈不就是凶神惡煞的人物。”
一婢子還說道:“此前,有達官貴人見到姑娘您的真容,無不是垂涎三尺或是不屑一顧。”
“但這次,奴婢卻在那位衛侯爺的眼睛裡看到了對姑娘您的尊重。”
尊重?
謝玉英正色道:“瞎說什麼?人家可是能通天的大人物,咱們在人家眼裡,說不好聽些,就跟那些小貓小狗似的。”
那婢子又道:“奴婢也不知到底該怎麼說,但奴婢最起碼可以保證,衛侯爺看您的神情,無半點邪念。”
謝玉英嘆了口氣,道:“人家可是侯爺,我是什麼人?人家見我這樣的人見多了,哪還會像那些沒見過女人似的人一樣會心生邪念?”
婢子道:“纔不是呢,我家姑娘那麼好看,縱然是在東京,那都稱得上首屈一指,傾國傾城”
謝玉英瞪了她一眼,“今後這種話,切記不可再說了,總之,那位衛侯爺,不是一般人,咱們需小心、用心待着。”
此刻,花船甲板上。
衛淵端在在椅子上,手裡拿着一副釣竿,一邊與身旁坐着的石堅吃酒,一邊垂釣。
待酒過三巡,石堅才緩緩開口道:“郭顥胃口很大,那日邀我去赴宴,擺的是鴻門宴,僅是宴席上着甲佩刀的將士,就有二十餘位。”
“宴席外圍,至少還有上百名執戟士,他說,我漕幫近些年來,在東南沿海一帶所作所爲,不亞於倭寇侵犯”
衛淵默不作聲。
石堅繼續說道:“他獅子大開口,上來就要三成利,還說,您能爲漕幫做得,他也能,甚至,還可能做得更好。”
說罷,他將手裡的賬目以及調查的,郭顥與各大商賈之間的聯繫遞給衛淵,
“僅是杭州、福州一帶的商賈,就有不少人受他脅迫,我不明白,他爲何如此心急?”
衛淵不經意間回了句,“可能是窮怕了吧。”
話音剛落,林兆遠就從他的手中接過那些賬目名冊。
僅是片刻之間,衛淵忽然起身,猛地一擡杆,就見一條大魚已經被釣上岸來,“石幫主,你有口福了。”
石堅笑道:“衛侯爺喜歡清蒸還是紅燒?”
衛淵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會廚藝?”
石堅正色道:“別的不好說,但論做魚,哪怕是東京城裡樊樓的廚子,也不見得有我精通。”
衛淵笑道:“如此說來,有口福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啊。”
頓了頓,石堅又問道:“侯爺,您要如何處置郭顥?”
衛淵將釣上來的魚命人收好,又繼續端坐垂釣,
“我幾時說過要處置他?”
不處置?
石堅不解道:“侯爺,他做事都做到這種程度了,也太不講江湖道義了,您就這樣忍着?”
衛淵專心致志的在釣魚,也不迴應。
石堅只好耐下性子,一邊飲酒,一邊看着他在垂釣。
直至第二條魚上鉤的時候,衛淵纔開口道:
“一條清蒸,一條紅燒。”
說罷,又繼續釣了起來。
待釣上三條時,衛淵纔將魚竿扔到一旁,問道:“郭顥到哪兒了?”
林兆遠略微揣測一番,“此刻應該已經到台州一帶了。”
台州
衛淵問道:“如此說,這廝是走水路來蘇州?”
林兆遠點頭道:“沒錯。”
衛淵看着放在木桶裡的第三條魚,喃喃道:“吩咐船裡的庖丁,將這條魚一半清蒸,一半紅燒,然後讓人走水路送給郭顥。”
送給他?
林兆遠作揖道:“衛帥,如今大日如炎,只怕這魚送到郭顥手裡,已經餿了。”
衛淵坐在太師椅上,一邊享受着幾名豔妓的服侍,一邊緩緩說道:
“他不是說,本侯能做的,他也能做麼?”
“讓送魚的人告訴他,本侯吃得什麼,就讓他也吃什麼,親眼看着他吃下去。”
林兆遠與石堅瞬間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待將魚送到郭顥手上時,肯定是已經餿了。
這種餿掉的魚,就連路邊的乞丐都不敢吃。
想要吃到和侯爺一樣的東西,即使不能吃,難以下嚥,也得忍着。
人還未到蘇州,這下馬威就已經安排上了。
“倘若那郭顥不吃呢?”
石堅問道。
衛淵笑了笑,“他不敢不吃,既然想吃,本侯就逼着他吃下去。”
說罷,他問向林兆遠,
“大牛與吳王所做之事如何了?”
後者應聲道:“剛傳來的消息,江南、東南一帶,只要是見過郭顥的世家商賈,都已被吳王與遠之請到咱們這裡。”
聽至此處,石堅突然驚詫道:“衛侯爺,您這擺的也是鴻門宴啊。”
衛淵笑道:“其他事,等郭顥來了再說。”
“石幫主,午時已至,正需用膳之際,本侯想吃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