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的日子裡,白天倏忽而過,晚上也在加班寫報告,每天睡前會和江非均通電話,大部分時間是我給他打,但他往往都在開會加班,最晚的一次,夜裡十一點還在開會。我想象得出他的樣子,再忙再累,都不會蓬頭垢面,微微抿起的嘴脣上偶爾會有幹紋,那雙眼睛,溫柔,深邃,平靜,卻也疲憊。
摸出規律了,我總會先發個信息給他,他要是有空會很快打回來,不行他會回信息。
到夜裡我才發現,我有多想他,想他的聲音叫我的名字:忻馨……他吐字清晰,音調柔和,聲線偏低,疊音的兩個字從他嘴裡吐出來,不知怎麼就有了蠱惑我心神的魔力,就那麼輕輕一聲,都會讓我幸福得幾近戰慄。
我不要抱我的維尼熊,也不要抱枕頭,我就想他,想被他緊緊抱住,想那具我愛的人雖然不再年輕了,卻仍然像罌粟一樣吸引我的身體。渴望他的舌頭親吻,手指撫摸,渴望和他溫柔對視,渴望和他血肉相融……渴望他……
明日復明日,思念中的每一個明天的到來,都帶着期盼與煎熬,這個明天的明天總算來了,明天,我愛的人真的要回來了,相見的幸福和喜悅原來真的會讓身體放鬆,心沒有空隙,每一處縫隙都塞滿了柔軟的幸福。
下班後真的就能見到他了,我準備去浦東,收拾房間做做清潔,我想在他睡過的被子裡,感受他的氣息。
秋天的傍晚總是很舒爽,蒼茫的夜色被昏濛濛的初點的華燈燃亮,嘩嘩的涼風裡帶着炒栗子的香味兒,咦,怎麼一眨眼間,滿街都是炒栗子了,有人排着隊等着買栗子,一顆顆破了殼的板栗皮下面露出油亮的栗子肉,用牛皮紙包好,香味會從鼻端漫進胃裡。
大門口的噴水池裡面,小天使雙手舉天,水從天使的手指尖噗噗地流出來,一團一團的水花不停變換着顏色,倒讓我看呆了一分鐘,原來心情好的時候,平時注意不到的細節都平添了趣味。
天色已經擦黑,立在樓下面朝上望,食指一層一層點過去,窗戶裡一方亮光,那個人已經回來了。
我悄悄打開門潛進去,客廳沒人,廚房裡有動靜,江非均穿着一身灰色的休閒棉套裝,袖子挽得高高的,正在炒菜。
他頭髮有點長了,後面靠近頸窩的地方撮成像小逗號樣的一撇,腰挺着,背部筆直,就算炒個菜也那麼從容的動作,讓人看不厭,真是會掙大洋上得廳堂還能下廚房,這樣的男人,怎麼能便宜了別人!
於是我毫不猶豫,走過去一把摟住他的腰,還不夠,雙手順勢一撩,從他上衣底下探進去緊緊地貼肉環住,像博兔的鷹,一頭紮下去撲倒獵物。
江非均嚇了一大跳,放下鋼勺,關了火,把我不安分的手拿出來,轉過身問:“回來了?”
我仰頭望他,還是那雙眼睛,內雙,深褐色的眼珠,笑起來眼尾有點細紋。
“我想你。”我嘟着嘴巴說,雙手擡高扭在他的脖子上,踮起腳仔仔細細地看他,心裡在說,吻我吧,吻我吧,我想你,想和你糾纏,馬上,現在……
可他聽不到我的心聲,只是伸出手輕輕颳了下我的鼻子,“去換衣服吧,可以吃飯了。”手從我鼻尖前擦過去時,我聞到了蔥味兒。
吃什麼飯,我就想吃你,或者被你吃掉。爲什麼不緊緊地擁抱我呢,爲什麼不深深地吻我呢,爲什麼不讓愛慾燃燒掉彼此呢,我想呀,我真想你。不過,渾身帶着蔥味兒,醬油味兒,再好的佳餚也變成了大排檔,還是等待會兒剝了洗乾淨了,香噴噴的時候再吃吧,我舔着嘴脣想。
他雙手輕輕推我:“快去吧,乖。”
過會兒我還有重要的事和他說呢,得先吃飽飯,養精蓄銳,所以我在他胸口啄了一下,顛顛地跑回臥室換家居服。
江非均今天下午飛回來就直接回家了,難爲他專門去超市買了食品,做了我喜歡吃的幾個小菜。爲了慶祝分開十幾天後的重逢,我建議喝點紅酒,江非均開了一瓶波爾多莊園的混釀紅酒,那裡面混合了幾個最優異的出產年份,含有十三種不同品種的葡萄,並隱有水果香氣。
江非均開酒,倒酒,一邊給我介紹。他倒酒的姿勢很優雅,瓶口靠着斜牽的杯口,緩慢地傾注,深紅色的酒液流進錚亮的高腳杯裡,搖一搖,燈光下顏色深濃得像葡萄的血液。假如葡萄終有一死,被釀成這麼漂亮的液體,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江非均聽了不由得搖搖頭,帶點大哥哥看幼稚小妹的無奈,把酒杯遞給我說:“這個酒後勁足,慢慢喝。”
我微微一抿,味道竟是出乎意
料的好,帶點果香,不像其他紅酒那麼酸。
我們邊吃邊聊這十幾天各自的情況,一杯喝完了,我又央他倒了第二杯,他不給我倒滿,只加了四分之一杯的樣子。
酒能醉人,但小別後的重逢更醉人,我欣賞他倒酒的樣子,專注又嫺熟,簡直讓人移不開眼睛。
這頓飯我們吃了很久,吃飽喝足後都賴在椅子上不願動,葡萄酒的後勁漸漸涌上來,身體開始發熱,我用手背靠上臉頰,發覺臉燙得很厲害。江非均只喝了一杯,臉色一點沒變,上次在青島和老趙吃飯我就發現了,他的酒力很不錯。
我把拖鞋踢了,雙腿蜷起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在餐椅上,他不像我那麼沒有正形,只是背往後靠在對面的椅子上,一隻手擺在桌面,鬆鬆握着拳,另一隻手夾了根菸。
抽菸都沒徵求我的同意,不過我也沒注意到這個,我只覺得四周反常的靜謐,連車輛的喧囂都沒有,連客廳掛鐘的滴答聲都聽不到,只有心跳聲,像均勻而急促的鼓點。
這個時候如果來點音樂應該不錯吧,該是什麼音樂合適呢?小提琴?鋼琴曲?薩克斯?爵士樂?我天馬行空地想,他的眼光移過來,我熱切地凝望着他,他愣了愣,然後淡淡一個笑,明明只是動了一丁點兒嘴角,卻像一隻溫暖的手拂過我的靈魂。
一定是酒精腐蝕了我的意志,我張開嘴巴,管不住舌頭,那句話在我的舌尖輾轉翻滾,馬上就要忍不住溜出去了,我想說:“非均,我們結婚吧。”
對,這就是昨夜我思量又思量的結果。他不求婚,沒關係,我來求,誰規定一定要男人求婚,我不在乎他有過婚姻,也不在乎孫慧的存在,我不想去計較那些疑慮,我只在乎眼前這個實實在在的男人給我的實實在在的溫暖眷戀。幸福像天邊的彩虹,一旦出現就得把它牢牢抓住,我不想再失去。
可是他比我先開口,他說:“忻馨,有件事想告訴你。”
“嗯?”酒精讓我的心跳加快,眼睛模糊,可是我仍然能看清他臉上的那點沉凝。
“忻馨……,對不起,可能過段時間我父母要過來住。”
什麼意思,我不太明白,呆呆地看他,他不知什麼時候沒抽菸了,兩隻瘦長的手扭在一起,根根手指骨節均勻。
看我不說話,他停了停,繼續說:“過段時間我父母要過來住,……你懂我的意思吧?”
“是……要我搬出去?”我不敢置信地輕輕問道。
“只是暫時的。”
“爲什麼?”大概紅酒的確不太適合我,我怎麼滿嘴都是酸酸的澀味兒,聲音簡直不像自己的。
“兒子的外婆病了,馬上要開刀住院,那邊沒辦法照顧他。本來想把孩子送到浦西我父母那裡去,但是你知道,上海這邊小朋友轉幼兒園很麻煩,不是說辦就能辦好的,所以這段時間只有讓我父母過來照顧孩子。”
“忻馨,我想你現在和我父母兒子一起住也不太方便,所以只有暫時委屈一下你,等孩子外婆手術做完,病情穩定了之後,把孩子送回去,你再搬過來。”
“方不方便還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你怎麼想我的,問過我的意見了嗎?”他說的其實都在理,但我的頭開始發痛,太陽穴突突地跳,我用手託着越來越重的腦袋,大拇指順道死死地摁住太陽穴。
“對不起。”他低聲說。
“幹嘛對不起,你做了什麼要說對不起?”我盯着他。
江非均沉默地看我,眼睛不迴避,但臉上慢慢有了種忍耐的表情。他那樣子真讓我生氣,比他發脾氣還讓我生氣,因爲他的隱忍,越發顯得我的不明事理,心浮氣躁;而他明明知道他說的會讓我難堪,可還是說了,而且,他說的是“我要告訴你”而不是“我要和你商量”,所以他那個忍耐的表情顯得那麼多餘,可恨,簡直讓我沒法再忍下去。
“原來今天是鴻門宴啊,是要我給孫慧讓路嗎,你們商量好的對吧?原來是我礙着你們復和了,要我搬走沒問題,可以。不過我想問你,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就這樣召之即來揮之則去嗎,我不是你的應招女!”
我管不住聲音了,心裡一把邪火呼啦啦竄起來,酒精讓我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也可能是憋得太久了,終於有個理由讓我爆發出來,所以我也不願意去控制。
我一邊吼一邊站了起來,旁邊餐椅烙着我的腿,我飛起一腳就把餐椅給踹翻了,腳痛得不得了,不過腳痛算什麼,心痛才更要命。
“忻馨!”江非均繞開桌子跳過來,雙手箍住我,任我在他
懷裡撒潑,我是真怒了,掐住他胳膊上的肉,拼命想把他捆住我的兩隻手掀開。
“忻馨,你要講道理,聽我解釋。”他牢牢地抱住我不放手。
這句話像紮了根刺到我心裡,原來在他心中我是一個蠻不講理的女人呀,我忍不住呵呵冷笑:
“是我不講道理對吧,逆來順受就叫講道理?人家打上門來我還要笑臉相迎就叫講道理?你這麼講道理,怎麼連你兒子的面都不讓我見,我就這麼見不得人嗎?今天才發現我不講道理,以前幹什麼去了,是誰不久前才說過我性格好?我就不講道理怎麼了,我就這樣!有什麼好解釋的,我走就是了,無所謂!”
有什麼好解釋的,從頭到尾我都被他藏在背後,見不得光一樣。我這個積年的花癡鬼,還幻想着今晚盡棄前嫌,向他表明心意,還有比我更傻的傻子嗎?十幾二十歲時候的傻,叫天真,或者叫單純,猶可憐;三十歲以上的傻,是徹頭徹尾的愚蠢,不可恕。
“對不起,別哭。”一隻手撫上我的臉,涼涼的。
我哭了嗎,是的,原來我在掙扎的時候,早已經淚流滿面。
多少年了,我竟然又爲了一個男人掉淚,值得嗎?
沒有值不值得,流淚從來沒有理由,不受控制,就像愛情來的時候一樣。
我的身體不顧精神的抗議,在他緊擁的懷抱裡漸漸放鬆下來,憤怒慢慢消失,只有塞滿整個胸腔的委屈。
“江非均,你到底愛不愛我?”我悶在他的胸前,伴着眼淚無聲地問。
多傻呀,當年和郎冬分手時,我曾告訴自己,這輩子永遠不要再爲任何一個男人流淚傷心了,再也不要問任何一個男人“愛不愛我”這種傻話了。愛情是毒,我以爲早已經百毒不侵,卻原來還是無法免疫,終究要爲另一個人流淚,只因爲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纔給我堅強的錯覺。
江非均見我慢慢平靜了,抽身在餐桌上扯了張紙巾幫我擦眼淚,我劈手奪了過來,自己把眼淚拭乾了。
我走到沙發上靠着,鼻子雖然還在抽動,眼淚卻是再也沒有了,只剩一點恍恍惚惚的疲倦。
江非均走過來坐到我身邊,和我並排靠着,伸出右手握住我的左手,沒用什麼力氣,就那麼鬆鬆握着。
他轉過來對着我說:“忻馨,我們得談談。”
這樣一張臉,五官都不突出,瘦削單薄的臉型,兩頰沒什麼贅肉,眉毛微蹙着,不算濃,眉形倒不錯;眼睛不大,平淡無奇的形狀,可怎麼會有這麼多情緒隱在裡面,怎麼會有一種近乎蒼涼的深邃。那張薄薄的嘴脣,總是稍稍抿一點,笑的時候也會露出裡面白淨整齊的牙齒,下頜骨現在長了顆粉刺,像一顆小小的紅痣。
真是奇怪啊,平淡得要命的五官,偏偏湊在一起,就有了點舊時文人那種蕭疏清朗的氣質,像秋天,像落日餘暉,像山谷清風,有淡薄的餘韻,讓人想挽留。
我這是迷上他哪一點了呢?
“忻馨,你剛纔說見過孫慧?”
“是,她找過我。”
江非均看上去有點震驚,“什麼時候?”
“你真的不知道?”
“相信我。”
好吧,我來說,這些事情不掰扯清楚,會始終是我們兩個人中間碰不得的灰色地帶。
在我開始講話的時候,江非均點了一根菸,還是中南海,尼古丁熟悉的香味讓我的肺渴望得痙攣,原諒我不想再裝吧,天知道在耳鬢廝磨的愛人面前裝有多難受。今天這場艱苦的交流,我需要香菸的慰藉。
我這樣想着,手就伸過去從茶几上他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用他的之寶打火機打火,用不太慣,幾次都沒成功。
“你會抽菸?”江非均的眼光讓我瑟縮了一下,但我決定視而不見,很鎮定地說:“是的,你留過學,不會看到女人抽菸就大驚小怪吧。”
他沒說話,把那隻火機拿過去幫我點燃了。
我捲起舌頭,仰靠在沙發上,對着吊燈吐了個又大又圓的菸圈,菸圈升到空中,直徑越來越大,從開着的窗戶外滴溜溜旋進來一陣夜風,菸圈的形狀開始扭曲,再一陣風來,很快淡了散了,連影子都抓不住。
“……就這樣,我很奇怪她爲什麼這麼篤定,非均,是你給了她機會還是她一廂情願,還有,你到底爲什麼離的婚?”
我一個接一個的吐菸圈,等待着他的回答。想當年和郎冬分手後,我經常縮在出租屋小陽臺一把少了一個輪子的破轉椅上,對着夜空不言不語地練習吐菸圈,終於久練成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