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仁躺下後翻來覆去睡不着,總感到席夢思下有響動。
耗子?
天仁翻身下牀,燈也不開,抓起皮鞋,就往牀下砸,又去衛生間找來根晾衣杆往牀下亂搗,邊搗邊吼:“打!打!打!”耗子早逃沒影兒了,他一個人還在大吼大叫,心裡明白自己驅趕的不是耗子。
忽然,“咚!咚!咚!”響起砸門聲。
天仁一驚,躡手躡腳,光着腳丫去開門,“啊!”又飛快地關門。原來,門外站着兩個夜叉,凶神惡煞,手裡舉着兩根狼牙棒作勢要打他。
未等天仁回過神來,門早被夜叉一腳踹開。
夜叉吼:“舉起手來!不許動!”夜叉摸到門框邊的電燈開關開了燈,天仁這纔看清楚是兩個巡夜的保安,手裡的狼牙棒原來是警棍。
兩個保安一看天仁,疑惑起來,其中一個問道:“跑啦?!”
“……”天仁驚恐未定,定定地望着保安。
“我問你是不是小偷跑啦?”那個保安再次大聲吼。
“不是,不是,是我在打耗子。”天仁反應過來。
“打耗子?!打耗子用得着這樣大吼大叫?”那個保安不相信。
“真的是打耗子。”天仁再次聲明。
另一個保安也不信,滿屋子巡查一陣,相信了天仁的話,果然是面前這個精力過剩的搗蛋鬼在打耗子。
兩個保安失望地出門,一個保安回頭命令道:“不準再這樣大吼大叫,影響周圍人休息,知道嗎?老子本以爲今天晚上能抓到個現行小偷好拎回保安公司領賞,哼,你讓老子空歡喜一場。我也說嘛小偷怎麼這麼好抓?昨晚就碰到一個,媽的,一直追到鳳凰街那邊還是讓他給溜掉了,跟着他一起溜掉的還有老子這三個月的獎金。這年頭,掙錢難啊。”
“哼,你要是再敢這樣大喊大叫,小心老子們把你抓回去當做小偷領賞。”另一個舉起狼牙棒,向天仁揚揚。
兩個保安一走,天仁再次躺上牀,還是睡不着,心想要不模仿眼鏡的散打評書自己給自己來上一段天仁大戰耗子記,權當催眠曲?
天仁呼地坐將起來,黑暗中擺開了書場,手作勢往想象中自己面前的評書桌上一頓,津津有味,自說自唱:“啪!列位看官,這回書的書名叫做天仁大戰耗子記。話說天仁搬進了新窩。這新窩久無人住,早變成一羣耗子的世襲領地。今天,忽然來了一個雙腳直立行走動物,要搶奪耗子的地盤,不消說這在耗子的洞府裡引起了空前的恐慌。
“耗子與人類差不多從神農氏那時起,彼此就是不共戴天的敵人。神農氏教人稼穡,教人收割,人類辛辛苦苦打好了糧食放進穀倉,耗子就要跑來偷盜,你說,氣人不氣人?同是造物主的子民,沒有耗子與人類結怨那麼深的。狼,當初也是敵人,但是,後來有一部分狼被人類馴化了變成了狗,成了人類的朋友。有的狗看見耗子來偷盜還要主動衝上去幫主人捉拿耗子,正所謂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其實,人家狗是一副熱心腸,管的不是閒事,狗是在學雷鋒做好事。有的狼甚至在它們還沒有被人類馴化以前就已經是人類的朋友了,對人類有哺乳之恩。據說,古羅馬帝國的祖先就是狼喂大的。今天,在羅馬城還爲這頭善良的母狼樹立了一座雕像表達人類對狼的感恩之情。
“耗子呢?哪裡有他們的雕像?在中國最早的詩歌總彙《詩經》裡,人類就罵他們是賊,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時至今日在各大醫院的實驗室裡無辜的耗子還被可惡的人類用來做解剖實驗的活道具,活刮剝皮,剔骨抽筋,那個慘狀啊咱就不說了。
“人類咒罵耗子,活剮耗子,可以想見耗子對人類會是什麼樣的感情?
“話說這天晚上,天仁一個人歡天喜地搬進了新租的房子,一個小嘍囉耗子立馬慌慌張張跑進耗子大王的洞府裡去報告,耗子大王正摟着自己的愛妃呼呼大睡。要是在平時,耗子大王肯定一個耳刮子扇過去懲誡這個膽敢打攪自己美夢的小嘍囉。可是今天,耗子大王一聽,有人類來搶奪自己的地盤。啊!有這等事兒?!這還了得?!‘果然?’,‘果然。’‘當真?’‘當真。’
“耗子大王翻身下牀,顧不得披掛要去看了究竟,潛身來到洞府門前一張望。哎呀呀!我的媽!一隻大腳‘啪’地從頭前踩過,不是人又會是啥?耗子大王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縮回洞府,喘了好一陣大氣,定下神來。帶上小嘍囉們搬家吧?不行,這裡可是列祖列宗留下的基業,列祖列宗的牌位就供在神龕之上。耗子大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要對天仁實施騷擾戰,趕走天仁這個侵略者。
“啪!耗子大王立馬運籌帷幄,排兵佈陣,還往鄰近各大山頭派去信使,搬取援兵。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天仁在明處,耗子在暗處。天仁哪裡知道一場圍攻他的騷擾戰正在緊鑼密鼓地展開。
“這邊廂,天仁躺下後睡不着,當上了美國3A公司駐深圳辦事處副代表,他樂得啊跟個什麼似的,一個人斜躺在牀上睜着眼睛做美夢。去美國培訓?深圳分公司總經理?金票大大的,花姑娘大大的,呵呵。忽然,牀下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打斷了天仁的美夢。耗子?天仁警覺起來。沒聲音了,天仁又接着做美夢。牀下又響了,天仁又警覺起來,靜聽一陣,沒聲音了,天仁再做美夢。
“如是者,一而再,再而三。天仁不得不從美夢中回到現實中,設法趕走討厭的耗子。天仁開了燈,在房間裡瞎搗一陣,本以爲可以高枕無憂了,誰知道剛一躺下聲音更大了。這邊一隻耗子剛剛跑過,那邊一隻耗子又匆匆跑來。天仁又開了燈,哪裡有耗子的影子?
“耗子們小規模地騷擾了天仁幾番之後,見這個笨蛋拿自己毫無辦法,膽子大了起來,開始成羣結隊出動了,房間裡翻箱倒櫃,稀里嘩啦。天仁不得不再次開燈,幾隻跑得慢的耗子慌慌張張從他眼前逃走。到後來天仁筋疲力盡,索性讓耗子們鬧騰去吧。耗子鬧耗子的,天仁做自己的美夢,彼此相安無事,和平共處,這一幕符合動物保護主義者的信仰:人與動物,和平共處。
“漸漸地,睡眠像一個罩子罩向天仁。天仁瞌睡起來,迷迷糊糊中感到有個什麼東西在自己耳朵邊拱動,下意思地擡手一摸,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從他手心一竄而過。耗子!天仁一個鯉魚打挺彈坐起來,耗子又沒影兒了。
“天仁暗想,耳朵被耗子咬掉了,後面有人說話沒耳刮子擋着,聽得還更清楚一點,睡吧,別理睬耗子。這個念頭就像往黑洞洞的深井裡扔下一塊石頭,老半天后‘噗通’一聲傳上來回響。天仁開始後怕,怕自己的耳刮子真的被耗子咬掉了,腦袋上沒耳朵,那這還算個啥腦袋?只有魚的腦袋上纔沒耳朵,我天仁屬於哺乳類動物,哪兒能沒耳朵呢?連我此時的敵人耗子的腦袋上都有耳朵。天仁不敢入睡,坐在牀上,恨不能兩個眼珠子長在兩根伸縮管上,可以伸出去,彎回來,牢牢看守住自己的兩隻耳朵。
“啪!耗子大王見天仁這個笨蛋如此沒用,令旗一揮:‘小的們,上!’這下子,房間裡就熱鬧啦。耗子們呼朋喚友,攜妻將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全體出動。搬東西的搬東西,啃東西的啃東西,跑步的跑步,攀巖的攀巖,拍拖的拍拖,打架的打架,鼠鼠爭先,個個恐後,把個房間鬧騰得沸反盈天。
“天仁扔在沙發上的幾本舊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作爲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遊思集》是耗子們新發現的寶貝。耗子們跟眼鏡一樣都是近視眼,先還文質彬彬地湊近翻看好一陣,發現上面的字都是人文,不是鼠文,自己連一個字都不認識,猜想恐怕這幾本破書恐怕也跟人類的老古董《詩經》一樣,寫的都是罵自己的壞話,氣不打一處來,一擁而上,大嚼大啃,以示報復。那場面,豈止一個有辱斯文所能形容?就彷彿八國聯軍那幫匪徒闖進頤和園,無意中發現了《永樂大典》,以毀之撕之踐之蹈之爲樂事。那可都是天仁的寶貝啊,讀書人嘛行李家貧只舊書。有幾個耗子更囂張,從隔壁小食店裡偷來一大塊滷排骨效法梁山宋江他們資排輩圍坐在一起開起了Party,其間免不了你嫌我啃多了,我嫌你啃多了,傷了和氣,大打出手。
“啪!是可忍,孰不可忍?天仁一聲‘打!’,翻身起牀,從衛生間操起一根晾衣杆權當丈八蛇矛槍,折回臥室,跳上衝牀,下盤一固,銀槍一橫,環眼圓睜,高聲斷喝:‘呀呔!爾等鼠輩,只敢躲在暗處騷擾酒家,算得哪路好漢?!我乃燕人張翼德,誰敢與我決一死戰?’天仁彷彿昔日長阪英雄張飛張翼德還魂附體,氣勢如虹,氣壯如牛。
“啪!這一聲斷喝早惹惱了剛剛拍馬趕到的耗子增援大軍帳前先鋒官三須偏將。
“列位看官,原來深圳羅湖區一帶,鼠軍武將每年都要舉行一次比武大會,勝者拔掉敗者一根鬍鬚。若鬍鬚盡被扒光,那就只能當小嘍囉士卒了。鬍鬚愈多,武功愈高。所以,羅湖區這一帶的耗子與別處不同,大多脣邊無須。若遇脣邊有須者必是將軍無疑,千萬招惹不得,避之爲上策,免得惹惱了鼠輩引來報復大軍鋪天蓋地掩殺而至。天仁腳下這一方洞府的耗子大王脣邊有九須,號稱九須大王,時下正霸佔着天仁這個房間。
“啪!三須偏將二話不說,搖身一變,變成一個身長7尺的壯漢,下巴上三根金黃鬍鬚分三路叉開,手提兩把鬼頭大刀,上來便砍。
“啪!好天仁!不躲不閃,只把手中丈八蛇矛槍往上輕輕一擡,三須偏將的兩把鬼頭大刀早被磕飛老遠,跌落牆角,現回原形,變成兩隻耗子前爪。三須偏將連偷米的家當都被天仁擱飛了,羞愧難當。天仁失望之極,喝道:‘爾等果然是鼠輩,竟然如此不經打,快快換個本領高強的來,酒家槍下不殺無名鼠輩。’三須偏將現回原形,沒了前爪,只好模仿自己的外國兄弟澳洲袋鼠,人立而行,拖着尾巴,跌跌撞撞,蹦回牆角洞府。
“天仁話音剛落,那邊耗子大軍中軍大寨中早殺出一員驍將,六根金黃鬍鬚若鋼針一般,身長九尺,膀大腰圓,提一對雷鼓甕金錘,急匆匆,惡煞煞,衝到天仁跟前,也不打話,擡手便錘。
“啪!好天仁!一擡手中丈八蛇矛槍,看似招架,實則聽勁。只聽當空‘嘎嘣’一聲脆響,六須大將後退幾步,手中一對雷鼓甕金錘竟未脫手,下盤依然穩固。天仁聽出對手斷非等閒之輩,不可小覷,我當使出五分功力。但見天仁手持丈八蛇矛槍,腳踏大成拳趟泥步,快步欺身,逼近六須大將跟前。
“一時間,一場人鼠大戰旋即展開。甕金錘錘錘落頂,蛇矛槍槍槍刺喉。一個重如雷霆,一個快似閃電。一個使出周身蠻力,一個使出渾身巧勁。輾轉騰挪,你來我往,槍挑錘砸,招招致命。那邊廂六須大將吼聲如雷,定要拼個高下;這邊廂天仁沉着應戰,誓死賭個輸贏。兩個直殺得昏天黑地,塵土飛揚,把個耗子大軍的將士們都看得呆住了。耗子大軍先還搖旗吶喊,鼓聲震天,到後來忘記了鼓譟,齊齊爲戰場上兩員虎將喝起彩來。六須大將漸漸體力不支,一對雷鼓甕金錘漸失章法。天仁依然氣定神閒,紋絲不亂,槍刺如長蛇吐信,槍掃若雨打梨花。眼看六須大將就要敗下陣來。
“啪!恰在此時,‘咚!咚!咚!’天仁的房門響起砸門聲,天仁一驚,跳出圈外,急急招呼六須大將:‘好漢快走!有人來矣!’待六須大將搖身一變,現回原形,一對雷鼓甕金錘變成兩隻前爪,拖着尾巴,逃回牆角洞府,天仁這才收起手中丈八蛇矛槍,光着腳丫去開門。門開處,早衝進兩個保安,伸手就抓天仁。
“啪!說時遲,那時快,兩個保安還未近得天仁身旁早被彈出門外,跌坐地上。
“列位看官,你恐怕要問,這到底是咋回事兒?天仁又不是彈簧,兩個保安咋會被彈出門外?嘿嘿,在下告訴你,天仁就是彈簧。原來,天仁站過幾年矛盾樁。這矛盾樁乃意拳神功,與遊身八卦同屬內家功法,習之者周身若彈簧,但遇襲擊,毋需意想,遭襲者自會條件反射周身一緊,雙臂一抖,將襲擊者瞬間彈出丈餘。拳經有云:不招不架,就是一下。說的就是這個理兒。
“閒話休提,書歸正傳。幾句言語之後,天仁弄明白兩個保安把自己當做小偷了。兩個保安也弄明白,天仁乃我們人類大敗耗子大軍的一代奇俠,對天仁頓生仰慕之情,欲拜天仁爲師。
“這邊廂天仁笑呵呵躬身扶起兩個保安按下不表,那邊廂九須大王躲在暗處洞府,從眺望孔裡張望。眺望孔架了一架軍用高倍望遠鏡,那是鼠輩們從大鵬灣邊防六支隊偷來的,原是邊防軍戰士用來觀察海上敵情的,先進得很。鏡頭裡,九須大王把這一幕看得真切,看到天仁差點兒受了冤枉被保安當着小偷。
“哎,人家天仁可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怎麼會跟我們一樣當小偷呢?九須大王動了惻隱之心,搖搖頭,嘆嘆氣,說道:‘哎,小的們,算啦。我們鬥不過這個年輕人,惹不起,躲得起。他也跟我們一樣在爲爭奪一塊生存地盤而戰,我們就不爲難他了吧。世道艱難啊,我們還是把這塊地盤讓給他吧,休要再驚擾他,我們到別處去安營紮寨討生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九須大王捻捻自己下巴上九根金黃鬍鬚,這九根鬍鬚能留到今日斷非易事,若是輸了,按規矩面前這個年輕人會把本王這九根金黃鬍鬚盡數拔光,以後本王還如何在羅湖區這一帶混?這一帶可是風水寶地啊,幾步路就到香港,本王就坐在這裡收過路費都吃不完,花不完。呀,前些年,好多內地吃不起飯的耗子都是從我的地盤上偷渡去香港的呀,那些窮地方來的耗子窮是窮點,但他們節衣縮食也要爲本大王帶來了一兩粒米權當過路費呀。這些年改革開放,內地生活富裕了,偷渡去香港的耗子少了,但每天來往於香港深圳走私的耗子水客又增加了呀,這些走私的耗子水客可比以前那些窮耗子的油水大多了。前兩天不就有一隻耗子水客孝敬了本大王一隻從香港那邊偷來的奶油麪包嗎?呵呵。
“啪!列位看官,九須大王善念一動,也許會被我佛度上天堂。我佛慈悲爲懷,衆生平等,只有善惡之分,絕五貴賤之別,連一生爲惡的屠夫都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耗子大王不過是撿點兒人類的殘羹剩菜飽飽肚子,又算得上什麼罪過?再說啦,人類貪得無厭,消耗無度,吃不了了亂扔,耗子大王不過是替人類打掃饕餮之後的穢物,廢物利用,人棄我取,何罪之有?
“九須大王,你放了天仁一馬也算做了善事,積了功德。祝您來生投胎轉世爲人,不,做人太苦,天仁就是人證。祝你來生轉世爲佛,脫離苦海,直升天堂。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啪!列位看官,天仁大戰耗子記講完了。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拍個巴掌。孤欲打坐卿且去,明晚想聽早點來。”
天仁結束散打評書,開始打坐。
原來,天仁有夜夜參禪打坐的習慣。天仁跌伽端坐,十指相扣,氣沉丹田,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如死灰;調息,入定,坐忘,天人合一。不多時,天仁肉身隨意識化去,融入空氣,化爲虛無。世間再無天仁,倘一隻蝴蝶此時飛來,可在原本天仁肉身佔據的空間裡來回穿梭,自由飛翔,絕無掛礙。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