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這樣的想法,所有人都不肯離去。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是,陸子安除了必要的清潔進食之外,幾乎是寸步不離。
他彷彿不知疲倦,甚至越等越精神。
每每轉過頭,陸子安眼睛裡都泛着光,明亮得讓衆人自慚形穢。
隨着時光的推移,不知不覺中,又到了傍晚。
陸子安依然端坐在小馬紮上,側耳傾聽着窯爐裡的動靜。
沒有瓷裂的聲音,也沒有再冒煙,窯爐安靜得彷彿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過。
陸子安滿意地點點頭:溫度保持得非常好。
只要不出岔子,照這樣下去的話,大概再三個小時就能出窯了。
他也沒有瞞着人的意思,再有人來問,他乾脆地給了出回答。
聽說馬上能出窯,所有人都來了精神。
守了一天一夜,衆人精神都有些萎靡了,但這個好消息像是一針強心針一般,讓所有人都瞬間精神了。
衆人目光灼灼,盯着窯爐的眼睛裡簡直都在冒光。
陸子安卻在沉靜地思考着,他將自己接觸瓷工藝以來的步驟全部回憶了一遍,總感覺哪裡缺少了點什麼。
到底,是缺了什麼呢?
每個步驟都是對的,從成型,到素燒,每一步他都非常謹慎。
以他的縝密來說,也不應該出現什麼漏洞纔是。
這般思索着,陸子安盯着窯爐出了神。
衆人也不敢打擾他,免得影響他的發揮。
一片寂靜中,時光如沙漏,在衆人期待、興奮的眼神裡,陸子安終於有動靜了。
就是這時候!
他手中的乾柴在地面輕輕一抵,聲音沉靜:“開窯。”
“開……窯!”有人吆喝着上前,所有人給他讓出道路。
老師傅穿戴好護具,等爐火漸熄,才緩緩地,將窯門拉開。
熱浪撲面而來,就連陸子安都不得不暫避其鋒。
待這熱浪漸漸消散,他才轉過臉,看向窯爐內部。
好幾層的櫃子,裡面的瓷器都還發紅。
這是經高溫燒製後的效果,說明它表面非常非常燙。
陸子安盯着那些瓷器,心裡有幾分緊張,也有幾分期待。
而馬上可以看到這些燒製完成的成品,在場所有人都感覺激動、振奮人心。
他們一個個都忍不住上前幾步,探首往裡頭瞧,彷彿是自己第一次燒窯一樣。
每一次開窯,在瓷工的眼裡,都是火與土的新生。
終於,熱氣逐漸消減。
等到可以伸手以後,老師傅迫不及待地戴着手套,將裡面的瓷器捧了一件出來。
第一件,是一個盤子。
進去時素淨的盤子,出來後卻已經染了淡淡的藍。
藍色很純淨,近看時甚至還有倒影,可惜盤子左側有一道貫穿了整個盤子的黑色裂紋,破壞了整體的美感。
人們忍不住嘆息着:“哎呀,可惜了哇!”
“這顏色真美,怎麼就,唉!”
雖然沒人說,但是先前看火的老師傅已經垂頭喪氣地蹲在了地上。
這條裂紋如此明顯,懂行的都知道,這是溫度驟降,導致的坯體開裂。
沒能捧出一個開門紅,搬瓷器的老師傅有些躊躇:“這,陸大師……”
陸子安目光在盤子上頓了頓,不着痕跡地挪開:“繼續吧。”
第二件碟子,很遺憾的是,整體光滑平整,也有顏色,也沒開裂,卻也沒有窯變。
普普通通的顏色,看上去並不顯眼。
衆人惴惴不安地看向陸子安,但他卻依然神色平靜:“繼續。”
第三件,第四件……
整窯瓷器,除了第一件有窯變以外,其他竟全都沒有這神奇的反應,甚至還有幾件一樣開裂的。
最下面一層,就是那個先前衆人寄予厚望的茶壺了……
老師傅額上冷汗涔涔,他搬了這麼多年,唯有這一次,搬得最是心痛。
明明以前很多人嘗試過,都沒有成功,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但是這一次,嘗試的人可是陸大師啊!
這可是陸大師!
衆人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睛,不敢看陸子安。
陸子安卻恍若未覺一般,聲音依然沉靜如清泉:“繼續,還有一件。”
“陸,陸大師,我……”老師傅手有些顫抖。
“搬累了?那我來吧。”陸子安隨手拿過一邊的手套,徑直上前。
其實,沒成功也是正常的……
衆人下意識想安慰他:以前那麼多人都失敗過,想一次就成功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窯變,純粹是看天意的。
柴窯燒成率極低,能成型者頂多十之一二,像這樣第一窯就出了一件窯變的,已經是很難得了……
可是,看着陸子安平靜的側臉,堅毅的目光,他們又覺得,這樣的話語是如此單薄無力。
他們阻攔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陸子安伸向最後一件茶壺。
呼吸都變得緩慢,目之所及,第一眼,白。
沒有窯變?
看着陸大師雲淡風輕的側臉,想起他這些天日以繼夜的忙碌,衆人感覺喉嚨都有些微哽。
陸子安小心翼翼地捧着茶壺,將它慢慢地放到桌面。
壺蓋是純淨的白,但與茶壺相接處,有一抹淡淡的藍。
彷彿是天邊最柔軟的雲彩,染了一絲雨過天晴的清澈透亮,卻又有着溫潤如玉的質感。
衆人呼吸一窒,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它。
隨着陸子安的手輕輕放開,淺淺的藍色映入衆人眼簾。
氤氳的光澤,彷彿是釉面蒙了一層淺淺的雲霧。
半遮半掩,看不真切,讓人忍不住想上前,再上前,恨不能捧在掌心,看個痛快纔好。
壺身通體泛着淺藍,釉質乳濁瑩潤,釉面有着明快的流動感。
像是天邊的流雲,又彷彿夜晚的月色。
鈞瓷窯變,紅爲最,紫爲貴,天清月白賽翡翠。
雖然是月白色,但也已經非常難得了!
就在所有人都忍不住在心中驚呼這是鬼斧神工,嘖嘖稱奇,甚至已經在想着向陸子安祝賀的時候,壺身輕輕一震,傳來一聲清脆的裂聲。
裂?
裂!
不,爲什麼會這樣。
不要,別這樣啊!
求你了!
所有人都僵住了動作,伸出的手頓在半空。
那一瞬間,有人眼裡甚至都泛出了淚光。
哪怕內心在咆哮,在祈禱,在哀求,卻依然無力阻止這裂紋的蔓延。
壺身表面,原本光滑如玉的釉面,被一道道細碎的裂紋佔據。
明明是如珠玉般清脆的聲響,聽來甚是悅耳,此時衆人卻沒有欣賞它的心情。
這一道道清脆的聲音,如雷聲,如亂鼓,敲得他們心都碎了。
陸子安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原本精美的鈞瓷就在他的眼前逐漸崩裂。
就在前一刻,他還捧着這樣美麗的瓷壺,滿心歡喜,以爲好歹留了一個念想。
卻不成想,那只是一場鏡花水月。
這種將美好的事物,如此殘忍地毀壞在眼前的情景,實在是……
摧心剖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