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官方都是這種態度,他們又能說什麼呢?
他們或惋惜或擔憂地盯着這一水兒的素燒瓷,心中無限感慨。
陸子安卻毫無所覺,將其中一個盤坯安置好以後,拿起毛筆輕輕地在釉漿裡浸了浸。
細毫毛筆繪出的,彷彿是一團團氤氳之墨,在盤坯上緩緩暈開。
釉漿欲滴未滴,任他搓圓捏扁,緩緩在坯面暈開,如一團煙霧,緩緩散開。
陸子安背脊挺得筆直,手端方而有力,筆尖一觸即走,從不多作停留,每處釉漿均勻光滑,竟無一絲凝滯。
刷釉的時候,陸子安什麼也沒想。
全身放鬆,世界一片寧靜。
他感覺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彷彿站在當初爬過的山巔,隨着流雲四海飄遊。
像是牛背山上的雲海在他腳下緩慢流淌,又像是坐在山間聽林風簌簌。
心清水現月,意定天無雲。
陸子安隨心隨意,筆尖緩而沉,如遊雲輕嫋,如煙霧沉沉,輕盈地在坯盤上游走自如。
這種刷釉手法,當真是聞所未聞!
衆人下意識探首望去,有些甚至還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兩步。
所有人都下意識噤聲,連呼吸都放緩,生怕一個用力就會吹散那團遊雲。
他們的目光緊緊盯着筆尖,不知不覺間,竟也感覺身心都輕盈起來。
共情,是一種非常難得的感受。
陸子安自從落筆開始,周身萬物便都已經拋在腦後。
他揮豪自如,成竹在胸,一筆未盡,浸釉再續,前後竟無一絲停頓。
最讓衆人震驚的是,哪怕是這般續筆,釉面竟無一絲刷痕!
一個巨大的問號盤恆在他們腦海:這,釉漿居然不會淌下來?續筆無痕!這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平時他們也偶有刷釉,但多數是因爲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但凡有選擇的餘地,他們都不會自找麻煩。
因爲釉漿蘸多了容易流漿,蘸少了會在坯面留下劃痕。
哪怕是熟手,蘸得不多不少,總不可能一筆揮就,直接一筆刷了整個坯面坯底。
但凡要續筆,就會留下痕跡,這也是刷釉逐漸減少的重要原因。
畢竟相比於其他辦法,刷釉是最有感覺的,那種山水之間任意揮灑的感覺,簡直不能再好了。
因此,有經驗的陶藝家,在解決刷釉法塗釉不均的問題時,多數會在蘸釉漿時點一點水,以增加滑潤度。
或者在遇到吸水性比較強的坯體的時候,索性將它浸入水中幾秒後立即取出。
這是爲了讓坯體在略呈潮溼的狀況下再進行刷釉,可以發送釉藥塗刷不均的現象。
但也僅僅是改善,行家或者細看的時候,還是有跡可循的。
不管是哪種方法,和陸子安的根本沒有可比之處。
這時陸子安已經刷完盤面,微微躬身塗刷盤底,動作輕而緩,盤坯紋絲不動。
但他的動作竟絲毫沒有影響到釉漿的發揮,哪怕是這樣,釉漿仍然沒有沿着細毫筆淌下來。
這,這簡直是違反地球引力的事情!
這不可能!
驚疑不定的衆人張着嘴,看了看陸子安,再看看這坯盤,腦袋裡簡直塞滿了問號。
爲什麼啊???
陸子安屏息凝神,一氣將整個坯盤塗完,才慢慢站直僵硬的背脊,輕輕吁了口氣。
他提着筆,整個人甚至還沒有完全從剛纔那種奇妙的體驗中回過神來。
衆人怔怔然看着這盤坯,素淨光潔,整體釉色均勻,竟無一絲劃痕!
這也太神奇了,明明是刷釉,怎麼比噴釉還均勻?
整個坯盤原本不如壺坯,但上過釉以後,沒有了流釉的遺憾,也沒有了劃痕的破壞,整體柔而美,光如明鏡。
如果刷釉都能達到如此境界,那他們費那麼大勁,浸釉浪費的那麼多釉漿,都是在折騰啥呀!
待他擱了筆,衆人才一擁而上。
“陸大師,你這筆是不是自帶的?”
“陸大師爲什麼你的釉漿不會淌下來?”
“你是有什麼特殊的方法嗎?方便賜教嗎?”
“陸……”
……
被衆人違在中間的陸子安懵了幾秒:“慢着點,你們一個一個說。”
等聽衆人一個個說了,他才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關於這個嘛,倒也沒什麼不能說的。”陸子安笑笑,正準備一氣說完,卻被人攔下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找找筆記本。”
衆人恍然大悟,有的四處翻找手機,有的各種找筆。
陸子安無奈地笑了:“不急,你們先準備,我喝口茶。”
等到衆人終於說準備好了,陸子安一指這釉漿:“其實原因就在這釉漿裡面,我在裡面,加了一點自制的膠。”
膠?
期待滿滿的衆人不敢置信地慢慢扭頭,看向他們之前完全沒留意過的釉漿。
就,這個?
區別這麼大,繪出那麼精美的瓷坯的原因,原來不是陸大師技藝有多神秘莫測,也不是因爲畫法諸多奇妙,卻僅僅是因爲這看似平常的釉漿裡……加了膠?
下意識地,所有人對原本不甚在意的釉漿忽然升起了崇高的敬意。
他們小心翼翼地捧起這釉碟,爭相傳遞觀看。
有的甚至用手指輕輕點了點,興奮地道:“真的有點粘哎!但是又不是特別的粘,軟軟糯糯卻又很好暈開,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沾在指尖的釉漿,不再會弄得滿手髒污,彷彿具有靈性一般,任他們搓圓捏扁,再無從前的放肆。
這簡直太神奇了……
不少腦瓜子轉得快的,當下就想拜師。
撲通一聲跪下去,聽着這動靜都覺得膝蓋疼,但他們卻眼都不帶眨的。
陸子安都嚇了一跳,連忙站了起來,茶碗都差點摔了:“這是做什麼?”
跪在最前頭,跪得最快的,是一個方臉濃眉的青年。
先前陸子安也有見過,是跟着一位嫺熟工匠過來打下手的。
他一臉堅毅,仰起頭看着陸子安:“陸大師,我知道,這等秘術通常不會外傳,您放心,我沒有師傅,也沒有結婚生子,不會有任何麻煩,我也會發誓,只要做了您的徒弟,我絕不會將這秘術外傳!但是我要說實話的是,我會把這方法告訴我爸。”
衆人沉默地,慢慢地看向了一旁臉通紅,指着青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老師傅,不知道是激動的還是氣的。
唯有青年沒有回頭,他依然望着陸子安,脊背挺得筆直:“我爸研習了一輩子,他沒有結婚,也沒有生孩子,後來領養了我……他的心全都撲在鈞瓷上,他不會說,但我知道,他做夢都想知道如何才能做到這般奇妙,陸大師,求您收我爲徒!”
他毫不含糊,嘭嘭嘭磕了三個頭。
陸子安震驚不已,攔了幾次沒攔住,一臉奇怪地道:“不是,這算什麼秘術啊?就是膠啊,就只是加了膠!”
莫名其妙的,怎麼跟秘術扯上關係了?
“不是……”青年擡起頭,囁嚅着道:“我看過新聞的,您的膠,專利不是都賣給敦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