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爲在派出所,更或是事發現場,問過後才知道,事情與李定安想像的不一樣。
失主是一位當地小有名氣的收藏家,與臺裡某欄目的負責人認識,輾轉聯繫之後,他的收藏室成了此次劇組的取景地之一。
拍攝過程中,攝影師不小心弄倒了機器,撞翻了博古架。所以,打碎的不止是一樽花瓶,而是好幾件。
失主很客氣,說其他的都算了,只賠這件花瓶就行。然後讓秘書把打碎的東西和發票一起送到了酒店。
但攝影師很委屈,講的聲情並茂,說那座架子明明靠着牆,撞了一下之後,卻是朝前倒過來的?
製片人直覺攝影師在說謊:既便想碰瓷訛人,也不可能訛到央視的頭上。
但這樣的事情不能憑直覺,最好鑑定一下,和蘇秀一商量,她們就想到了李定安。
蘇秀是於徽音的帶教老師,對她非常照顧,不止一次給於徽音提過,還給李定安打過電話,正式邀請他擔任節目組的嘉賓。因爲實在抽不出時候,李定安婉拒了。
所以於情於理,他都得來一趟。
到了酒店,劇組正在開會,接到於徽音的電話,蘇秀和製片人寧晶一起迎了出來。
看到李定安,寧晶雙眼微亮,笑吟吟的伸出了手:“李老師,久仰!”
帶着點調侃的性質,但不是質疑李定安學識和能力,而是過於驚訝他的年齡。
而這句“久仰”,也並非完全客氣。
古新風開播近一年,常駐嘉賓有六位:國家圖書館副館長張志青,故宮博物院副院長呂本之,京大文博學院副院長吳湘、國家博物館研究員館員程永權、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穆振……
呂本之和吳湘都不用說,程永權在“蒙古瓷”的項目組,包括穆振,大學裡沒少給李定安講課。
一提李定安,穆振就豎大拇指,說任教二十多年,見過的刺頭學生數不勝數,但像李定安這種讓學校領導都撓頭、又拿他沒辦法,頭疼之餘還有點欣賞的學生,真就沒幾個。
又把他上學時期帶同學抗議、逼着學校開除老師、換食堂承包商的那些事情講了講。
吳湘就笑,說李定安現在已經改邪歸正,在京大從來沒鬧過事。
穆振卻嗤之以鼻:吳院長你數數,李定安去了你們學校,上了幾天課?
他就是想鬧事,也得有適應和熟悉環境的時間……
呂本之和程永權則是誇,說自從李定安到了國博和故宮,館員們的收入漲了好大的一截。
灌的耳風多了,難免好奇,寧晶就順手查了查……然後,她都不知道怎麼評價了。
這人開了掛吧?
算是見到了真人:很帥氣,彬彬有禮,不卑不亢,溫和謙恭,見人就笑。
哪像刺頭了?
來的路上於徽音介紹過,瞭解了一些:這位寧導還不到四十,在央視文創類的節目的導演和製片人中,已經算是非常年輕了。
但在業內很有名,擔任過元宵晚會的總撰稿,春晚的設計師,《國家寶藏》的編導,還拿過白玉蘭獎。
寧晶伸出手,他輕輕握住:“寧導叫我小李就行!”
“李老師不用謙虛!”寧晶笑着搖頭,“部級項目負責人的含金量,我還是懂的!”
這是實話。
像程永權,研究員館員,正高級別,知名專家,業內權威。但如果負責項目,至多也就是市廳一級。
包括吳湘,一年立項的課題夠多,但大部分都是校內項目。
倒不是說級別不夠,而是考古、文化領域的研究項目評定準則非常高,像三星堆,影響力夠大了吧,也才屬於“國家級專項基金項目”。
往上,還有“國家級重點項目”、“國家級重大項目”。
再往下還有,“國家級社科重點專項”、“國家級社科基金專項”、“國家級軟科學基金專項”。
像珍珠釉,至少也能達到“軟科專項”的標準,像“鏡光瓷”,最差也是“社科專項”。要是能往“軍工”的方面沾一點,搞不好就成“重點專項”了。
所以像剛剛申請的“南昌朱氏宗祠”、“八大山人故居”、“苗巫文化傳承”等省級項目,李定安就覺得划不來研究,也沒時間研究,索性全丟給了老師和同學。
但擱一般的正高研究員,能吃一輩子……
李定安開門見山:“寧導,東西在哪?”
“在會議室!”
“在開會?”
“對,出了這麼大的事故,肯定要總結學習,以免重蹈覆轍,不過不影響!”
寧晶做了個手勢,助理打開了門。
會議室不大,大概三十多號人。屏幕上播放着圖片,面前的桌子上還擺着碎瓷片。
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正在強調,比如以後該怎麼注意和避免。看到進來好多人,寧晶和蘇秀也在,他本能的停了下來。
隨即,他脖子往前一伸:“李老師?”
李定安定眼瞅了瞅:故宮的助理研究員,丁立成的學生,主攻字畫,瓷器也有涉獵。李定安就記得,好像姓崔。
“崔老師,好巧?”
“李老師,我是這一期的外景嘉賓……您這是?”
“哦,我老家在保定,和蘇老師也認識……”
明白了,專門請來鑑定的。
他連忙下了講臺:“李老師,您請!”
“沒事,一起……”
他剛要介紹,李定安擺擺手:“先看東西……”
崔立點點頭,遞上了強光手電和放大鏡。
底下頓時譁然……
“快看,像不像中午來接於大小姐的那位?”
“不是像,而是本來就是……長這麼醒目,你還能認錯?”
“是沒敢認:他跑這幹嘛來了?”
“送於徽音的吧,看,於徽音也在門口……”
“壓根不是一回事……我是說:寧導和蘇編怎麼跟在他後面?”
“是挺奇怪……”
說着奇怪,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崔立本來講的好好的,看到進來人,本能的停下,然後快步下了臺。
握手、問候、又稍稍的欠了一下腰……一氣呵成,不見半點生澀,好像這一套動作已經有過好多遍。
崔立是這一期的外景嘉賓,拍攝時,所有鏡頭中,除了古玩,剩下的全拍的是他,不是主角勝似主角。
很淵博,也很專業,包括寧晶、蘇秀對他都很尊重。
其他人更不用說:對以“古玩元素”爲線索,溯源中國傳統文化的創演節目組而言,故宮近似於殿堂,故宮的研究員就代表“權威”。
所以想不通,這聲“李老師”,是從哪論的?
再看姿態:禮讓、拿放大鏡、拿手電,再往旁邊一站……像極了平時跟在他身邊打下手的助理……
一瞬間,上午才見過李定安的那幾位全愣住了。
就覺得又驚又怪,眼睛直勾勾的瞅着講臺,還小聲說着話。
頓然,寧晶目光掃了下來,會議室裡爲之一靜,鴉雀無聲。
沒人敢說話,只能仰着脖子轉着眼珠,往講臺上打量。
“崔老師看過了吧?”
“看過,但我是門外漢,就看出是清朝中晚時期的琺琅瓷!”
“您太謙虛!”
說着話,李定安拿起放大鏡,將所有的瓷片看了一遍,又拿起了一塊碎瓷片摸了摸,還摳了摳斷茬。
確實是琺琅瓷,屬於“銅胎畫琺琅”的延伸技術,屬於清朝獨創的彩瓷新技術,誕生於康熙中期,鼎盛於雍正、乾隆。
若論工藝,乾隆時期最爲完善,當時內務府研究出了國產的琺琅料,基本再不用從歐州進口。但要論精美,流程之嚴格,依舊是雍正琺琅瓷爲最,拳頭大那麼一隻碗,動不動就上千萬。
乾隆之後,又根據“瓷胎畫琺琅”和“五彩瓷”的技術,研究出了“琺琅粉彩”,單純的琺琅瓷就很少燒製了。
只是燒的少,並非完全不燒,雖然精美程度大不如之前,但依舊是景德鎮御窯燒胚,再運到京城,由宮廷畫師繪畫,再由造辦處復燒。 看器形:平底、圈足、撇口、圓腹,確實是花盆,比人頭還大,但臍眼是實的,仍舊屬陳設瓷。
內裡白釉,外部繪彩:先繪織錦紋,花紋中再添纏枝牧丹,典型乾隆後“錦上添花”的畫法。
再看胎質,胚體厚重、質地稍顯粗糙、繪法中規中距,畫意稍顯呆板。與清三代的瓷器比,無論是燒製工藝還是繪畫,都有不小的差距。
但只是相對而言,仍舊是官窯和內廷出品,而且也屬大器形,百八十萬還是有的。
再看茬口,很利也很新,沒有一點兒拼接復圓的痕跡,百分百剛剛打碎的。
又看了一遍,確實沒什麼差錯,李定安放下了放大鏡:“八十萬不貴!”
寧晶和蘇秀就明白了:確實是意外,該賠就賠。
“好,謝謝李老師……麻煩伱!”兩人又迎了過來,“我已經讓副導安排了,小於也要來,一定要吃頓便飯!”
一提於徽音,就不太好推了,李定安索性答應。
寧晶又邀請了崔立,崔立說是要收拾一下,讓他們先過去。
三個人剛出門,會議室就炸了鍋。
“崔老師,剛那位是誰?”
“你說李老師?故宮博物院的客座館員!”
“啊……他去年才從首師畢業,學的還是文學專業,怎麼到了故宮?”
崔立很是驚訝:不熟悉李定安的人,肯定不會知道的這麼清楚。
“你也是首師的?”
“不是,去年京考,我坐他後面?”
“原來這樣?”
崔立點點頭,“李老師現在在京大讀研,改專業了,現在讀考古……哦對,吳教授,就現場嘉賓之一的吳院長是他導師……”
意思就是才研一。
但即便是京大,既便是吳湘的學生,也不可能還沒畢業,就成什麼“客座館員”?
況且館員也不是隨便就能叫的,這種稱呼和職稱劃等號,至少要到副高和副研究員級別才能這麼叫。比如崔立,平時頂多也就把助理兩個字去掉,稱爲“崔研究員”,而不是崔館員……
“崔老師,他在故宮做什麼?”
“當然是做研究。”
“研究……研究什麼?”
研究的多了去了,比如呂院長,遇到御瓷方面的問題,第一時間就會找李定安探討。
還比如楊所長和丁立成,要是有什麼字畫看不準,首先想到的也是李定安。
包括玉、銅、錫、木等在內的各種禮器和彝器,也會動不動就請他幫忙。特別玉器組,現在研究的省級課題“清代禮器”,就是他提供的樣本。
李定安雖然沒掛名,但呂院時不時就會請他來觀摩,再集中討論一下,看研究方向有沒有偏……
轉着念頭,崔立擡起頭,發現是個胖胖的女生。
有點印象,好像是剛進臺裡的實習生……
“這位同學,你問這麼清楚做什麼?”崔立開起了玩笑,“李老師有女朋友!”
“我知道,是於徽音!”
誰……小於?
頓然間,腦海中浮現出於徽音的身影,崔立的眼珠子瞪的像燈泡。
不是陳總嗎?
滬上拍賣會的時候他也在,每天都看到兩人出雙入對。
後面也看到過,而且不止一次。
因爲故宮和國博就隔着一道牆,兩邊的人相互調用是常態,李定安帶組研究蒙古瓷的那段時間,經常看到陳靜姝來找他。
還有起草薄胎瓷方案時,兩人天天都在一塊,故宮加國博的人全知道,兩人在談對象。
就上週,楊所開會還提到,李定安陪着陳總去江西考察項目,項目沒考察成,他反倒撿了一座王府,還幫京大申請了一大堆的省級和市級課題……
但到這會,怎麼就成了於徽音?
“崔老師……崔老師?” щщщ☢ttκan☢℃ O
“哦哦……”崔立回過神,“你說!”
“李定安在故宮研究什麼?”
“在故宮,就連呂院長都不會叫他的名字,而是稱爲老師,偶爾的時候纔會稱一聲‘定安’……”
崔立笑着,但神情淡了許多,“至於李老師研究的是什麼,網上就有,自己去查!”
說着,他就收起了工具,然後揹着包出了會議室。
一羣人面面相覷。
呂院長,叫他老師……他多大?
這也太魔幻了……
有人當即點開手機,但怎麼查都不到。
早被張漢光給屏蔽了……
“要不問問程教授?感覺他最好說話……”
“哦對……故宮離國博那麼近,程教授肯定知道……”
又有人翻開了電話本。
“不是,你們查他做什麼?”
“就於大小姐的條件,找個優秀點的男朋友有什麼奇怪的?”
這是優秀不優秀問題嗎?
有人直嘆氣:“中午,小惠說徽音的男朋友來接他,我們好奇,就去看了看。”
“然後呢?”
有人呲着牙,跟喝了醋似的:“沒然後,就看了看……”
不可能吧?
有人若有深意的笑了起來。
這羣實習生,特別這羣女生,平時怎麼樣,劇組的人全看在眼裡:年輕氣盛,眼高於頂。
當然,能進入央視很不容易,驕傲一下很正常。
突然冒出來了太過出衆的,難免會做比較:外在形象、內在氣質、工作能力……
偏偏哪一方面都比不過?
再加寧晶和蘇秀過於照顧,肯定有人會不平衡,不該比的也會拿出來比:比如家庭條件,比如消費水平……結果,發現更比不過。
也不用懷疑,男朋友也是相比較的內容之一。所以中午見到的時候,肯定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比如看他形象這麼好,穿着又這麼普通,就以爲條件不好,當成了鳳凰男,更或是小白臉。
能考進來,情商肯定都在及格線,不會那麼直白,但反過來說:這樣的人物,只需要看你的眼神和表情,就能把你的想法猜個七七八八。
這會再一看:小白臉成了真專家?
寧導和蘇導對他還那麼客氣?
完了!
都不用李定安說什麼,更不用於徽音告狀,這裡面絕對會有人想法設法的把自己摘出來,比如主動找寧導或蘇導承認錯誤。
因爲實習不等於正式入編,隨時都能退檔,甚至可以不用寫原因。
就問你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