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道里很安靜,腳步踩在地毯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監控器就在頭頂,小紅燈不停的閃爍,李定安擡頭看了一下,冷笑一聲。
十八樓全是套房:商務套房、行政套房、總統套房。價格不是一般的貴,最便宜的一間三千八,所以住的人非常少。
夜市出事之後,陳靜姝和李定安就搬了上來,不想卻埋下了禍根……
輕吁了一口氣,李定安往前走,到了電梯間。
豔麗的地毯,黃底紅花,繡着牧丹。低頭細瞅,花瓣上染着幾滴深色的油漬,李定安蹲下來摸了摸,還是溼的。
女保鏢胸口的油漬,應該就是在這裡弄的。
再往旁邊看,地毯的絨毛倒向兩邊,中間隱約有一道痕跡,延伸向旁邊的一道小門。
李定安走了過去,解開板扣,慢慢的拉開。
是布草間,靠牆立着貨架,上面擺放着牀單、被套、浴布等等。中間的地上,躺着四個白花花的人。
都是男的,身上就剩短褲,鞋子扔了一地,神情安詳,睡的很香。
還好,沒受什麼傷……
他輕輕一嘆,關好了門。
……
“記得多叫幾輛救護車:布草間有四個酒店的工作人員,都被迷暈了。”
“說了讓你別亂跑?”
“你說個錘子?我之前倒是沒亂跑,老實的一批,但結果呢?”
估計是被罵懵了,張漢光好久都沒回信息。
李定安收起手機,進了電梯。
隨即,口袋裡又震了兩下,他也懶得看:肯定是張漢光在罵他。
接近八點,大廳裡很熱鬧,人來人往。
門頭的霓虹燈來回閃爍,灑出七彩斑斕的光。車場裡很亮,小車進進出出,幾個保安忙而不亂。
臺階兩邊立着兩樽石雕,旁邊停着一輛商務車,打着火,亮着燈,好像在等人。
窗戶開着一條縫,飄出幾縷煙氣,恰好有車燈照過來,透過車膜,隱約看到正副駕駛位上各坐着一個人……
“門口左側,石雕旁邊,藍色GL8,車上兩人,都在前排。”
“這是警察該乾的事情。”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
張漢光又沒動靜了,好久才問:你去哪?
“沒事,就溜達。”
“伱溜達個毛,趕快回房間,當地能處理好!”
我之前也是這麼以爲的……
這一句沒回,李定安伸手一攔:“師傅,饒玉酒店……哦,半路上要有五金店的話,麻煩你停一下……”
……
夜景很美,樹上纏着五顏六色的燈帶,巨大的光柱插入夜空,交織糾纏。月亮缺着一個角,像極了被咬了一口的餅。
車內播放着輕柔的音樂,車窗半敞,濛濛的水氣格外清涼。
“老闆,到了!”
“謝謝!”
李定安下了車,慢慢打量。
樓稍矮一點,只有十二層,佔地面積不大,規模也要小一些。
裝修的很豪華,滿牆都是燈,照的比白天還亮。
窗臺不寬,將將能站一個人。相互之間離的不遠,但也不近:至少兩米。
自己上學時的立定跳遠是多少來着?
算了算,李定安看了看手裡的提包:幹了……
手機嗡嗡的一震,他順手接通。
“你沒亂跑吧?”
“就在酒店,不信你聽!”
門口站着迎賓,輕輕的勾下了腰:“歡迎光臨!”
“那就好……你說的那個湯玲查到了:新加坡人,持的是旅遊護照,半個月前來的……出入境的次數不多,每年不到一次……”
“沒有了?”
“剩下的還在查!”
好吧,我就當你說的是真的。
“行,我知道了,警察來了,先掛了!”
“這麼慢?”
張漢光還嘀咕着,手機裡成了盲音……
“您好,這裡是饒玉酒店總機,請撥分機號或房間號……”
1208!
“嘟……嘟……”響了將近一分鐘,一直沒人接。
確實沒人。
再撥前臺:“你好,我是湯總朋友,有一份文件待會送到前臺,麻煩你們轉交一下……湯總住在1208,你們別弄錯了。”
“先生稍等,我查一下……是的!”
是的就好!
李定安收起手機,進了大廳。
“先生你好!”
“十二樓有沒有房間?”
“有的!”
“雙數的開一間!”
“1206和1202都在,都是行政套房,你看行不行?”
“隨便……”
……
不多時,他進了房間,湯總的房間。
紗窗卸在一邊,夜風徐徐的吹,白簾輕揚,“嘩嘩”作響。
房間裡沒開燈,但外面很亮,照進來的光線很充足:客廳很大,稍嫌零亂,沙發上扔着幾件衣服,門口的鞋橫七豎八。
味道很雜:香水、飯菜、空氣清新劑,以及傢俱的味道混在一起,算不上難聞,但很怪。
兩間套房,門半敞着,窗簾拉的嚴絲合縫,看不到具體情況,但至少能肯定:房間裡絕對沒有人。
解開腰裡的繩子,裝好紗窗,關好窗戶,李定安輕輕的下了地……
十分鐘後,他一臉茫然:
三口皮箱,裡面只有衣服、鞋子,以及兩本護照。一男一女,女的是湯玲,男的叫程財,也是新加坡人。
兩個房間,一間有點亂,一間很整齊,看來兩人平時睡一起。
客廳裡放着一臺筆記本電腦,衛生間裡就只有一堆化妝品。
沒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沒有武器,沒有違禁品,甚至連把水果刀都沒有。
但不應該。
房間裡這麼亂,表明很少讓服務員進來打掃。
味道很大,可見很少開窗透氣。靠窗臺的窗簾,灰塵都積成了一道印子,說明平時很少拉開。
肯定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皺着眉頭想了想,他又看了看桌子上的筆記本。
剛纔已經看過:裡外都很乾淨,電量也很充足,證明經常在用。
但有開機密碼……
轉着念頭,手機嗡嗡一震,李定安掃了一眼:這次不是信息,張漢光直接打了過來。
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後,順着貓眼瞅了瞅:外面沒有人,過道里同樣很安靜,
“又怎麼了?”
“你跑哪去了?說你不在房間,車場和大廳也沒有?”
“酒店!”
“你趕快回房間,警方要了解情況……”
“好,馬上!”
頓了一下,李定安翻開筆記本,“幫個忙,電腦開機密碼忘了,怎麼辦?”
“誰的電腦?”
“我的!”
不可能!
就你那記性,就你那敬業程度,筆記本天天都用,會忘了密碼?
張漢光靈機一動:“你到底在哪?”
“酒店!”
“哪個酒店?”
李定安不吱聲了。
“我靠……饒玉酒店……你去找湯玲了?”
“你不是沒查到嗎?”
“不是……你怎麼進去的?”
“吱啦”一聲,張漢光好像踢翻了椅子,“你不要命了……人家有槍?”
“剛纔也有,還挺多:四把!”
“我……不對?”
瞬間,張漢光打了個機靈,“那把手槍呢,就勃朗寧?”
李定安又不吱聲了。 “我幹……你特麼想幹什麼?”
電話裡傳來一聲怒吼,隨即又變成了哀求,“李定安,千萬別衝動……你有大好前程,你有老爹老孃、爺爺奶奶……還有那麼漂亮、那麼有錢、那麼有能力的兩個女朋友……”
王八蛋,調查我?
李定安慢悠悠的插上了網線:“拿到資料我就回,先幫我開機!”
“你放屁!”
當初我不過忽悠了一下你,你就敢給部長告狀,今天人家是跑去要你命的,你要不報仇,我跟你姓……
“不騙你,就拿資料,而且我保證,這裡面絕對有你想要的東西!”
拿毛線的資料?
沒進房間之前,你怎麼知道里面有什麼?
張漢光氣的打哆嗦,一時竟沒了主意。
咬了咬牙,他怒吼一聲:“方慧,和他聯線,給他開機……左豐,通知申學虎,派一隊人去饒玉酒店,把湯玲和相關人員控制起來……要快,一定要快……還有這個王八蛋,給我一起拷了……”
李定安頓了一下,最終悵然一嘆。
他沒有攔,想攔也攔不住……
“處長,我們沒有權限,而且這也不符合程序!”
“我當然知道不符合程序……你就告訴他,不抓也行:要麼李定安殺了湯玲,要麼湯玲殺了李定安,讓他選一個……”
“我哪敢殺人?”
“那你帶槍幹個毛?”
“防身!”
“防你個蛋……李定安,有本事你別回京城,我乾死你……砰……”
不知道把手機摔到了哪,反正掛了,李定安嘟嘟囔囔:這麼大火氣?
隨即,電腦屏幕一黑,上面顯示出幾排編碼,也就幾十秒,屏幕再次一亮。
哈哈,開了?
專業的果然是專業的。
屏幕很乾淨,就四個圖標:瀏覽器,回收站、文件夾,還有一個郵箱圖標。
李定安先點開文件夾看了看。
東西不多,有豐城的土質和水文調查,也有洪州窯遺址的考古紀實,還有一份仿古青瓷的市場前景評估。
都挺正常,數據也很詳實,並非東拼西湊的東西。
但對李定安沒用。
再打開瀏覽器,也挺正常:大都是一些奢侈品網店的瀏覽紀錄,還查詢過有關南昌和豐城的旅遊景點等等。
依舊沒用。
白廢功夫了?
嘆着氣,李定安又點開了郵箱。
嗯,沒密碼?
應該是刪過,郵件不多,就幾條,大多是官方推送消息。實際收發的就只有一條,沒有標題和備註,接收時間是四天前。
他划動鼠標,順手點開。
什麼東西?
10%氯水,25%氯水,輪流去火……
小蘇打、核桃油增色……
30%海沙,70%米粉,水晶研磨棉蘸水擦紋……
生鮮牛油浸潤裹漿,溫度:38℃……
釺料:Al2O3、AgCu28Ni1.5、……
溫度:830℃,保溫:15min……
電爐控溫破泡,灰錳氧試劑生光……
每看一條,李定安的眼睛就瞪大一分,當看到“牛油浸潤裹漿”時,腦子裡“嚓”的一下。
這是什麼?
海淘瓷、仿古瓷做舊技術,而且大部分都是林子良的研究成果,剩下的也全是這套技術的洐生技術。
特別是最後三條:生鮮牛油裹漿的手法他就見過一次:曲雅南送給高勝東的那隻壓手杯。
釺料是真空釺焊用的材料,電爐破泡即電爐快燒……這兩樣技術,他同樣只見過一次:滬上!
哈哈……見了鬼了?
什麼找資料、什麼有警察需要的東西……全是他張嘴就來忽悠張漢光的。
只是覺得滿房間沒一樣不正常的東西,唯有這臺電腦沒看過,反正閒着也是閒着,權當碰運氣。
哪裡能想到,自己的嘴就像是開了光,說啥有啥?
他甚至懷疑,還沒有來得及研究的仿古青瓷,用的也是林子良的技術?
李定安用力的吐了一口氣,拿起手機拍了照片,又發給張漢光。
“這是什麼?”
你自己負責的案子,你自己不知道?
李定安已經懶的罵了:“記不記得老王和小孫剛到國博,趁我不注意偷拍後發給你的那些研究資料?”
“瓷器作舊技術?”
“對,而且大部分都是林子良的技術!”
“我去……”
張漢光一下就愣住了,但稍一轉念,又覺得不對:“這麼巧?”
“真不是湊巧:忘了我半個多月前跟你說過,這些人十有八九和你負責的案子有關!”
“當然沒忘,但是這……算了,我直接點:你老實說,有沒有動手腳?”
“我動個毛……你睜大眼睛看:這是郵箱,接收日期是四天前……再睜大點,看最後兩條:電爐絲控溫破泡即電爐快燒。
釺焊既真空釺焊,屬於高科技焊接技術,Al2O3是氧化鋁,這是瓷器的主要成份,AgCu28Ni1.5是特定比例、特定屬性的銀銅鎳合金,只能用於瓷器焊接……”
高科技焊接、電爐快燒……
一瞬間,張漢光汗毛倒豎:“我靠,龍紋大缸?”
“現在信了吧?”
“信信信……方慧,快快快……重新聯線,遠程備份……”
張漢光聲都顫了,“就知道還得靠你……”
王八蛋,剛纔罵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
“你別控制電腦,我再找找!”
“好好……找,找的越多越好……我釘不死她?還有,申學虎已經派人過去了,萬一他們提前回房間,你千萬別衝動……”
有這東西,我還衝動個毛線?
涉及部督大案,別說是新加坡護照,就是火星的也不好使。
我讓你跑?
李定安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嗯”了一聲,又退出了郵箱。
基本就這樣了,既便有隱藏的文件,能瞞過自己,也絕瞞不過公安信息部門。
哦不……還有回收站。
但桌面這麼幹淨,郵箱中最久的郵件也只有一個星期,這裡面應該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暗暗猜忖,他順手一點。
果然,就兩份文件,一份是建辦仿古瓷工藝品廠的商業計劃書,也就是購地之前交給當地政府審批手續的那一種。
還有一份是兩張圖片。
李定安又點了一下鼠標。
這什麼,畫?
而且是水墨古畫,應該是掃描傳輸過來的,很清晰:一條黑狗踞地而坐,毛髮髒亂,額頭上還留着個旋兒。
狗身後是一條河,只有四五筆,簡練到了極致。遠處是一顆樹,老幹枯瘦,三四根枝杈,兩三片樹葉。
寥寥幾筆,悲涼之意躍然紙上,關鍵的是,代表狗眼的那兩點不在眼眶正中,而在偏上的位置。乍一看,像是在望天,細一瞅,更像翻白眼。
翻白眼的狗……八大山人?
再看題跋,果然:兩方印,一方《二九一十八》,是八大山人四十八歲時自刻的鈐印,另一方《在芙山房》,這個更晚,最早出現於他六十五歲時的畫作中。
說明這張畫,是他六十五歲之後畫的。
這幅畫李定安沒什麼印象,而且只是一張圖片,研究不出個所以然,再者八大山人生於此、逝於此,湯玲又幹的是與古董相關的行業,閒瑕之餘關注一下很正常。
李定安點了X,又打開另一張。
地圖,還是三維立體的?
嗯……贛江、江灣鎮政府、洪州窯遺址、瓷器廠、銅礦廠……都標的很清楚。特別是江灣瓷器廠,其它地方除了字,就只有一個小小的黑點,但這裡卻是黃豆大小的一個圓,紅的刺眼。
地圖外圍空白的地方,又畫着一圈虛線,彎彎繞繞,不知道代表的是什麼。
但隱約有點眼熟。
想了想,李定安往後一仰:這不就是剛剛的那隻狗?
退回去,再點開畫:輪闊、形狀、大小,一模一樣。包括畫中的河和地圖中的贛江,位置絲毫不差。
再仔細點,狗頭上旋兒的位置,恰好就是那個紅色的圓:江灣瓷器廠……
八大山人的畫,瓷器廠的地圖?
毫無來由的,他想到了劉家井的道觀、牛石慧的雙連印,以及那方朱鶴印。
以及,湯玲“拿不下瓷器廠,絕不罷休”的作派,甚至不惜殺人……
握着鼠標的手一顫:這什麼意思?
總不能是……八大山人的墓?
扯什麼淡……
腦子裡好亂,一時理不清。他飛快的拿出手機,“咔咔”兩下。
剛剛拍完,門外又傳來說話的聲音:
“時總留步!”
“好,那湯總早點休息!”
湯玲,時洪官……
張漢光,你這張好嘴:真的提前上來了?
走是來不及走了……
李定安吐了一口氣,合上了電腦,輕輕的拉上了窗簾。
然後打開手機攝像頭,夾在了沙發與牆的縫隙中……
腳步聲越來越近,能聽出是兩個人:一個輕一個重,一個脆一個悶。
“大姐,老黑還沒消息……不會縮了吧?”
“有小雯跟着,他不敢!”
“會不會有意外?”
“小雯住在這裡,要是有意外,警察就會追過來……別慌,進去之後打個電話問問!”
“好……大姐,頭髮還在,沒人進來過!”
“嗯,開門!”
腳步聲停了下來,李定安心裡一動,掀開窗簾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