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昇,滿天光華。
指針將將指向六點半,裴淑慎自動睜開了眼睛。
她每天都是這個時候起牀,或是熬粥,或是煎蛋,要不就煮點牛奶,再弄兩片吐司麪包。之後纔會洗涮換衣服,順便叫李如英起牀,然後兩人一起吃早餐。
很簡單,手藝也一般,偶爾還會失手:要麼煎老了蛋,要麼燒糊了奶,但李如英從無怨言。
因爲這是他每天唯一能享受到老婆親自動手伺候他的機會。
今天也是如此,裴淑慎正準備起牀去廚房,隔壁門口卻先傳來了動靜。
李定安也起牀了?
霎時,昨晚的種種浮現在腦海,一縷怨氣油然而生,棄斥在心間。
她下了牀,又左右瞅了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拖鞋,順手就抄了起來。
打估計是打不着的,她就是想拿個東西壯壯氣勢。
動靜有點大,反倒驚醒了李如英,他本能的睜開眼:“你幹嘛?”
“我抽死這個混賬東西!”
“就你?”
李如英翻了個身,“那你去吧!”
“我……”
一口氣噎在了嗓子裡,裴淑慎的雙眼皮摞成了三層。
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她就已經不大能打的着李定安了,必須得婆婆幫忙,兩個人先把他圍住後逮手裡,然後一個摁住一個揍。
等上了初中,就得加上老爺子才行,到初三之後,李如英要是不在,就別想再沾着李定安的一根毛。
所以,她一個人真就不行,可能剛把手舉起來,拖鞋就不知去了哪裡。然後李定安再一個反剪,趁她掙扎的功夫,人早跑了。
裴淑慎咬起了牙:“伱不幫忙?”
“不幫,”
李如英頭搖的斬釘截鐵,“要揍也是趁熱打鐵,昨晚上就揍,這都過了一夜,我氣性早消了!”
你有個屁的氣性,昨晚上兩顆眼珠子直放賊光,一個勁的唸叨“祖墳冒青煙了”的那是誰?
老爺子和老太太也沒好哪裡去,恨不得抱着免崽子親兩口,再趕快擺個靈位上柱香,求列祖列宗保佑。
包括她自個,昨晚上還氣得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但睡了一夜,感覺突然就沒那麼生氣了?
裴淑慎越想越不對:“好個狗東西,我就說他爲啥硬要拖着你和老爺子聊天,一聊就到了半夜?”
那能賴誰?
明知道他在熬你,你還能睡得着,那就證明不是很氣。
“差不多行了,孫秘書還在,你別丟人現眼!”
“老孃教訓兒子天經地義,愛誰誰!”
揍肯定是揍不着了,但事情必須得問清楚,不然心裡就像紮了一根刺。
裴淑慎提着拖鞋拉開了門,剛要邁腳,卻又頓了一下。
孫懷玉站在李定安的門口,一隻手按在把手上,縮着脖子貓着腰,甚至還光着腳。
也就手裡還拿個手機,還亮着屏,顯示正在通話中,不然還以爲她要進去偷人……
裴淑慎也沒好到哪裡去,蓬頭散發,手裡舉個拖鞋,一副氣勢洶洶,餓虎撲食的模樣。
兩人面面相覷,誰也不說話,氣氛說不出的怪異。
直到李如英起身走過來,纔打破了尷尬:“怎麼了……哦,孫秘書?”
孫懷玉直起了腰,硬是擠出了一絲笑:“兩位早……我就是……就是看看李老師起牀了沒有!”
“要他接電話嗎,我叫他!”
“別,李館長……”孫懷玉忙攔了一下,又掛斷了電話,“就我們處長讓我看一下,李老師醒了就讓他接一下電話,沒醒就讓他繼續睡!”
不是,連你們處長,都要這麼小心翼翼的嘛?
兩夫婦還是思考這當中的邏輯,孫懷玉又勾了一下腰,回了自己的房間。
裴淑慎皺着眉頭,一時間連氣都忘生了:“怎麼感覺……就跟做了壞事準備找老師檢討,到了辦公室門口又不敢進去一樣?”
“你不能這樣理解!”
李如英想了想:“應該是他們有求於你兒子,而且只有你兒子能辦得成,所以才這樣,所以纔派人二十四小時保護他。”
“李定安昨晚講的?”
“我猜的!”
“那他拉着你們說了半夜?”
“他主要提到給保力找了個大項目,估計上面會讓他總負責。對方的接洽人也定了,就是小陳,所以,大概率小陳還要再升一級!”
“混賬!”
“別急着罵,你就沒聽清楚:他是總負責,就連小陳都要歸他領導?”
“我氣的就是這個:以後天天在一塊,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不是……裴淑慎?”
李如英晃了晃她的肩膀,“你搞清楚重點:你兒子要當幹部了。不是小陳給他安排的那個,是他憑自己的能力掙來的。級別有可能比那個更高……”
“他就是當……嗯,當官?”
霎時,裴淑慎只覺腦子裡“嗡”的一下:“比小陳還高……多大的官?”
“不好說……他說他現在的身份有點尷尬,暫時不太好安排職級,前期很可能只會給他安排一個總工程師的名銜,之後要看研究成果和項目的進度……”
“那還不是個白頭司令?”
“你那麼多職稱白評了,又知不知道這是多大的項目?年產值上百億,待一分鐘都是資歷。更何況,從研保所建成到研究成果落地,再到實施,再到大規模投產,至少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
到那時候,一切不是水到渠成?你再好好動腦子想想:他連六級職員都不屑一顧,到時候能差到哪裡?”
“是他看不上嗎,是領導不讓他去!”
“這不就結了?正是因爲受器重,所以才怕他走彎路……昨天那位王處長在電話裡說的話你就沒聽到:李定安有自己的路!”
聽倒是聽到了,但昨天她都快被氣迷糊了,根本就沒往深處想。現在再想,王處長好像還說了一句:放着康莊大道你不走,你鑽死衚衕?
副處級的管理崗都是死衚衕,那走大道又得到多高?
她有點不敢相信,有心說:你聽他滿嘴跑火車糊弄你,但前後兩位大領導打來電話,又怎麼解釋?
“你好好琢磨琢磨,我去做飯……”
“不是……你等會!”
裴淑慎頓時反應了過來,自己着急的壓根就不是李定安當不當官的問題。
她快步追進了廚房,“昨天那一幕你看到了吧:小陳抱……嗯,小陳說,那可是好多錢?”
“聽到了……但兒子也說了:他交上去的資料只是其中一部分,而且技術壁壘相對不高,很容易被人反推出來。如果憑他自己,可能產品剛一面世就會冒出一堆仿品。所以只有藉助上層的力量才能將利益最大化。”
“我說的是這個嗎,我說的是小陳:她完全把自個當自家人了,你就沒聽出來?”
當然聽出來了。
李如英沉默了一小會:“那不挺好?”
“嗖……”拖鞋就飛了過來,“好你個頭?”
李如英反手就接在了手裡:“放心,他說他有分寸!”
“他有分寸個屁?他就是吃着碗裡的,還想掂記鍋裡的……本事不大,心思不小?”
“其實他本事還是挺大的,不然不會闖出這麼大的局面!”
李如英嘆了口氣,“所以,我覺得你還是別插手,他自己肯定能處理好……”
裴淑慎一下就咬起了牙:全家就她一個人着急,剩下的不管老爺子老太太,還是李如英全都是一副“年青人的事情年輕人解決”、“順其自然”的態度。
可是你們就沒想過,那小免崽子是什麼秉性?他要是沒有過“能不能兩個都要”的念頭,他就不是李定安。
但他抵死不承認,你能怎麼辦?
反過來再說,陳靜姝以後怕是對他更加的死心塌地了:就爲了保住她的工作,上百億的項目說送就送,反過來又讓她升了一級?
頓然,裴淑慎心中涌出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她恨了半天,又陡然泄了氣:“老孃不管了……以後有他好受的……”
躲在門背後的李定安頓時就鬆了一口氣:天見可憐,這一關暫時算是過了!
聽到廚房裡傳來開火的動靜,他想了想,先換了衣服,又草草洗涮了一下,然後到了廚房,呲着個大板牙:“媽,做飯呢?”
“我哪敢當你媽?”
“那不能……你永遠都是我媽!”
就這麼兩句,心裡的怨氣竟然消散了不少。裴淑慎翻了個白眼:“滾一邊去……別擋道!”
“好嘞……”
嬉皮笑臉的賴了一會,等李如英煎好蛋,他飛快的端了幾塊出來,又招呼着孫懷玉:“趕緊的……你們張處怕是已經急得冒火了!”
孫懷玉一臉訝然,好像在問:你怎麼知道?
當然是猜的。
其實孫懷玉剛到門口,他就醒了,之後又聽她說張漢光想讓他接電話,李定安就什麼都明白了:
昨天的那份計劃報告中,他標註的很清楚:這個項目研究到現階段,其實與林子良倒賣到國外的那些技術一脈相承,要說是它的升級版也不是不行。所以不管是部裡還是保力,第一時間肯定要調閱檔案,相互對比。
而恰好,其中一部分資料就在緝私局……嗯,準確來說是在張漢光手裡。上面來調檔案,他肯定要問原因。
一問,好嘛,原來是部裡和保力要聯合成立研保所,還要立項,更要建生產線。
再一問,誰倡儀的,李定安?
好傢伙,這不就對上了?
就算張漢光想不到那些仿古瓷已經到了他手裡,也能猜到李定安的研究絕對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不着急纔怪。
然並卵,他哪裡有時間研究?
至多也就是用系統測了一下,知道這東西非常有發展潛力。又在瀋陽機場等飛機的空當裡,膚皮潦草的寫了一份計劃書。
既便這樣,仍然讓部裡和保力當寶…… 轉着念頭的功夫,兩隻煎蛋就下了肚。孫懷玉也反應過來,象徵性的夾了只煎蛋。
對待孫秘書,裴淑就客氣多了,連忙端來牛奶,又端了份剛烤好的麪包:“慢慢吃,火腿也馬上煎好了!”
“謝謝阿姨!”
“你別客氣!”
衝着孫懷玉笑了一下,裴淑慎又一瞪眼,“着什麼急,就差那三五分鐘的?你給我坐下!”
“坐就坐……兇什麼兇?”
李定安嘟囊着,悻悻的坐了下來。
孫懷玉就覺得挺有意思,也很溫馨。也只有這種時候,她纔會意識到,李定安才二十出頭,照樣會被老孃唸叨,照樣會被長輩管教……
簡單吃了點,爺爺奶奶也起了牀,打了聲招呼,兩人出了門。
剛下電梯,遠遠的就看到王成功站在樓下,旁邊就停着帕薩特。
“先去國博!”
王成功點點頭,三個人一同上了車。
李定安又拿出手機,撥通了張漢光的電話:
“李定安,你可以啊?”剛一接通,就傳來一連串的冷笑,“把所有人當猴耍?”
“這麼講多難聽?應該是將計就計,智策決機!”
“你決個機毛……你要不要命了?”
李定安“呵”的一聲,“你讓他來!”
“我……”
張漢光一口氣噎在了嗓子裡,剛要罵一句“不知道天高地厚”,手機裡又傳來李定安充滿蠱惑的聲音,“想不想知道我研究到了什麼程度?”
心裡氣的想罵娘,嘴上卻很誠實,張漢光重重的點了一下頭:“想!”
“那你到國博來!”
然後,就是“嘟”的一聲。
張漢光瞅了一圈,抓起了桌子上的帽子,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警服太扎眼,還是換成便裝的好。
旁邊就坐着葉高山,皺着眉頭問了一句:“他準備幹什麼?”
“不是他準備幹什麼,而是已經幹了: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攤到了桌面上!”
張漢光又捏了捏眉心,“可能還不止,他還想截胡!”
“那對方還不得和他拼命?”
“所以說,膽子夠大,頭也夠鐵……但也不一定就是壞事!”
張漢光眯了眯眼睛,“快刀才能斬亂麻……”
……
國博。
何安邦抱着膀子,不停的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當聽到過道里傳來動靜,他頓時紮起了耳朵。
沒錯,就是李定安,好像在和誰打招呼?
關係已經熟的不能再熟,沒必要坐在辦公室裡專門等着他,何安邦“哐”的拉開門就走了出去。
“何館,早啊!”
“早個毛,也不看看幾點了?”
何安邦一把將他拉進了辦公室:“一大早,館長就給我打電話:做好動員,全力配合好李定安……就這麼一句,再多餘一個字都沒有,語氣還那麼嚴肅,害得我問都不敢問……你幹啥了?”
李定安的語氣輕描淡寫:“也沒幹什麼,只是想研發點小東西!”
“屁的小東西,別賣關子!”
“就仿古瓷……嗯,說準確點,是脫胎瓷!”
“這玩意江西那邊早有人搞了呀?”何安邦稍一頓,又眯起了眼睛,“有多薄?”
“一毫米左右!”
“那豈不就是卵慕杯……”何安邦悚然一驚,“你扯什麼淡?”
這玩意,宋朝就失傳了……
“館長都信,你卻不信?”
李定安斜着眼睛,拉開了包,拿出幾張紙遞了過去:“自己看!”
是幾張資料,還是手寫的,也就是李定安在瀋陽機場臨時作的那份報告。
字寫的很漂亮,剛勁有力,關鍵是內容。
何安邦越看,神情越是凝重,眼睛裡的光也就聚的越多。但當看到“機器拉胚”“人工整修”“手工雕花”、“電控窯變”這幾個詞時,又“唏”的吸了口涼氣。
“竟然能控溫窯變……不對……這樣一來,不等於近半的工序都需要純手工?”
李定安點點頭:“對!”
而且完全能打造出一條半手工的產業鏈,不然他哪裡敢說,能解決幾萬、乃至十幾萬人的就業問題?
“上百億的年產量,我了個去……那江西、廣東的那些薄胎瓷企,還不和你拼命?”
“不至於,因爲不衝突……到時候的脫胎瓷,主要面對的是高端市場,而且主要以出口爲主……就像建窯盞和漢光瓷……”
“這八字都沒一撇,你竟然已經想到了那麼深遠的地方?嗯……不對……你哪來的時間?”
“其實早就着手研究了,你忘了,我去遼寧之前?”
何安頓了頓,皺起了眉頭。
倒是記得,那段時間的李定安異常敬業,天不亮就來實驗室,一直到凌晨才走,而且還整夜整夜的歸納數據,檢索資料。
“我記得就只有一隻杯子,你說再沒有實驗樣本了呀?”
李定安呲牙一笑:“這不又弄回來了一點嗎?”
哪有,我怎麼不知道?
嗯……他昨天存到館裡的那批仿估瓷?
倏然間,何邦猛的瞪大了眼睛:“好傢伙,遼省知道了,不得和你拼命……”
年產值上百億,解決就業崗位以“萬”計……哪個地方的領導聽了不眼紅?
不過李定安不是很擔心: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而且如果真給他們,他們不一定就願意搞:一是前期投入太大,二是見效慢。
最關鍵的是成本要高很多:遼省的土質不符合,想要保證品質,就得在江西、河北、廣東這幾個省份建廠,或是把土拉回去,所以怎麼算都不太划算。
當然,這種近似“騙”一樣的把東西弄回來,確實有點不地道,自己被罵是必然,他們也肯定會和部裡或保力扯皮,估計也能要點好處。
所以這個問題不是很大,重點是這批仿古瓷的原主人……不,還要加上手中掌握有“林子良仿古瓷”技術的那些人。
因爲一旦立項,不可能只是單一的研發一種,除了脫胎瓷,其他仿古瓷也必然要研究一下。有了成果後肯定要量產,也就是說,原先一件能賣幾萬十幾萬的“古董”,突然就成了爛大街的工藝品,價格只有幾千,更或是幾百?
這等於什麼,等於把人家根都給掘了……這纔是最想和他拼命的那撥人。
而偏偏,其中還有一撥正和公安部門斗的你來我往,不分高下的犯罪團伙?
這纔是最要命的。
思忖間,他又嘆了口氣:“待會張漢光可能要過來,我和他談點事情。先麻煩你,看挑哪幾個瓷器方面的館員合適,然後我再和保力接洽,看怎麼安排。”
“要和保力合作研究?”
“那不然呢……必須要用到最選進的光學和檢測儀器,也就等於要重建一座大型實驗室組……也不多!”
李定安一伸手,“你有三億沒……哦不,兩億就行!”
“我有個毛的兩億……別說兩億,兩千萬都冇!”
何安邦吊了一句粵語,又轉起了眼珠,“那爲什麼是保力?江西、廣東那邊那麼多的制瓷工業集團,雖然沒保力有錢,但哪家不比保力專業,你怎麼不選?”
“領導安排的,我哪能知道!”
“你少裝……你昨天下午才從瀋陽回來,領導昨天晚上就決定,要和保力合作?這事要不是你建議的,我趴下來給你當馬騎!”
何安邦越想越不對勁:“你說實話,是不是爲了陳靜姝?”
“你盡胡扯蛋!”
“呵……鴨子煮熟了嘴是硬的?”
門口傳來一聲嗤笑,張漢光一臉鄙夷的進了辦公室,“李老師,李工,李研究員……來,咱倆打個賭,保力方面要不是陳總負責,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李定安突然不吱聲了,狐疑的看着他,好像在問:你怎麼知道?
一剎那,何安邦瞪大了眼睛:“李定安,你是真可以:拿產值上百億的項目給你女人當政績?”
“越說越離譜了?”
“離譜個……”
剛說了三個字,何安邦的罵聲戛然而止,又像是被人攥住了脖子,眼睛“倏”的一突。
他直愣愣的看着門口,臉上的表情很是古怪……不,應該是尷尬。
張漢光讓開門口,陳靜姝亭亭玉立,臉稍有些紅,眼睛不停的躲閃,聲音中明顯透着幾絲不自然:“都在?”
你這表情……不就等於變相的承認了?
“哈?”張漢光笑了一下,“李定安,你是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