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還未近身,山嶽般厚重拔峭的氣勢就壓得營帳無風自動,大地隆隆作響,彷彿天要撐破,地欲塌陷。
“我就是要留個種。”奎土低沉的語聲,哪怕天崩地裂也壓不滅。
我細細品味着奎土內心不可動搖的執着,心中不自禁地生出一絲悵惘。
這一份執着,有熱烈,有單純,也有可笑和愚笨,唯獨沒有深思熟慮的雋智。
留個種又能如何?天地破滅,戰火紛飛,奎土能活下來?他的孩子又能活下來?
但這些奎土統統不會去想,也不會在意。
這樣簡簡單單的執着,我也曾經有過。但時光帶走了熱烈、單純、可笑和愚笨,換來了千錘百煉的雋智。如今,我也只有從奎土的精神世界中,體驗那些我曾經有過的東西。
到底是時光帶走了它們,還是我親手埋葬了?
心鏡變得明滅不定,我倏然心中一凜,奎土的情緒透過絃線,已經影響了我本體的心情。
這就是情慾之道最兇險之處,猶如雙刃劍,既可操控人心,又難以避免地受到對方情緒的波及。稍有差池,反會動搖自己的精神世界,令心鏡蒙塵,懷疑自我。
域外煞魔的情慾之道,很可能便是迷失本性的結果。它們之所以對玩弄人心樂此不疲,其實是被情慾之道操縱了。
“好,我答應你。”我默然片刻,心情複雜地對奎土道,“讓我看一看你的執着。”
絃線玄妙顫動,時光倒退,光景不住變幻。奎土重新回到那一刻血腥殺戮的草原。
牛皮營帳轟然倒塌,被一隻大腳踩在上面,碾成碎屑。這個雄偉如山的天精低頭俯視着我,雙目大如燈籠,額頭彩紋淡如雲煙。臉上依稀有了表情變化。
龍眼雀和一干妖將從後方追至,卻被其餘天精圍住,纏住不放。妖兵們的刀槍擊在天精身上,紛紛斷折,不曾留下絲毫傷痕。
絞殺飛到我肩上,撅着嘴道:“爸爸。這些天精的腦子就像頑石一樣生硬,難以勾動心神,還是交給你對付吧。”
我點點頭:“你們都退下吧。”
“就是你,殺了某幾百個天石部落的好兒郎?”雄壯的天精厲聲問道,語聲像沉重的巨石紛紛滾落山崖。
“不知閣下高姓大名,爲何率衆侵犯我魔剎天?”我好整以暇地問道。心神和幼年的奎土相連,驚懼地望着青狼,佈滿利齒的血盆大口在視野中不斷放大。
天精咧開大嘴,一步跨到我跟前:“聽好了,某是色慾天阿修羅島第十八層,天石部落的族長天地石!現在北境大亂,壞空近在眼前。某要帶領族人們闖出一條活路!”
“天地石?名字倒是有氣魄。”我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他一會,道,“難怪有本事殺到我的帥帳,原來是僅次於頂層王族的部落。想闖出活路不難,跪下效忠吧,本座林飛,吉祥天、羅生天、魔剎天三天之主,給你一個機會活下來。”
天地石仰天狂笑,指着外面道:“你看這滿山亂石,生於天地。頑固不化。只可砸成齏粉,哪能跪拜求生!”
我淡淡一哂:“那你就跪一回吧。”一掌拍去,快似閃電,渺如輕煙,搭在了天地石寬厚茁壯的肩膀上。令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給本座跪下!”我手掌下按,體內氣息奔騰,雄渾無匹的法力排山倒海般涌出掌心,壓得天地石“撲通”一聲,上身傾倒,右腿半跪在地。
“不!”天地石大聲咆哮,雙拳撐地,膝蓋急劇顫抖,肩膀猛烈向上頂起。
“既然生於天地,便要向天地臣服。跪下吧,從此本座就是你的天地。”我不慍不火地說道,手掌壓得天地石肩膀咯吱作響,滲出一絲絲細小的裂痕。
“不!”
奎土絕望悲呼,青狼森森利齒合上,鮮血飛濺而出。
我微微搖頭,這樣的畫面已經在心靈中重複了上百次,奎土一次次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卻無力改變結局。
奎土的本體開始吐血,瞳孔放大,四肢痙攣,心神的劇烈消耗導致肉身不斷受創。
我卻從中受益,心鏡如飢似渴地汲取痛苦絕望的波動,將之變爲成長的養分。
雖說是好事,但我卻有些難以釋然。或許,我還沒有成爲真正的神靈,難免受奎土的情緒牽連;也或許,我還想最後一次回味,那可笑,但可笑得讓生命都發亮的執着。
“來吧,讓我看一看你的執着!讓我看一看,你改變宿命,無所畏懼的堅持!”我凝視着惶恐掙扎的幼狼,它是奎土的記憶,也是屬於我的絃線。
“不!”天地石仰頭怒吼,目呲欲裂,粗燥的臉漲得殷紅如血,寬闊的背部弓起如虹,肩膀一點點向上擡,綻裂的皮肉像齏粉從我掌心灑落。
“哪怕你不惜化作齏粉,也要跪伏在本座之前。”我神色淡然,無窮無盡的法力傾瀉在天地石的肩上,將他的反抗一寸寸壓下。
天地石臉容抽搐,額頭的虹光飛速變幻。“咯嚓”一聲,他的左腿難以支撐我龐大的法力威壓,脛骨斷折,白森森的骨頭戳破肌肉,裸露出來,昂藏如山的巨軀向下一沉。
“你看,本座可以將你打入地底,永世不得翻身。但本座也可帶你上天,從此與星辰不朽。”我從容說道,“別再毫無意義地死撐了。歸順本座,我必會善待天石一族。”
“某,寧可站着入地,也不願跪着上天。”天地石慘然一笑,戳出來的骨頭死死頂地,與泥石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刺耳聲。
我輕嘆一聲,生死螺旋胎醴全力流轉,猶如衝出閘籠的洪水猛獸,悉數噴薄。
一蓬蓬粉末飛揚,順着掌心,天地石的肩膀源源不斷地化成齏粉,然後是胸膛,腰,雙腿??????
“不!”
奎土狂叫一聲,音衝雲霄,本體和幼狼齊齊怒吼,風雲變色。
一幅驚心壯麗的畫面呈現在心靈中。
幼狼奮起一躍,掙脫利爪,在空中劃過一道激揚的弧線,一口咬住了青狼的咽喉。
鮮血噴濺而出,但不再是自己的。
霎時,天人交感,法則替換,精神與肉體做出了最玄妙的變化。
兩行熱淚涌出奎土的眼眶。
放開手掌,天地石化作一灘厚厚的粉末,堆積在地上。
我直立而起,舉步向前,長嘯聲中,踩過滿地積塵。
四周驀地一片沉寂,妖軍和天精不由自主地停下交戰,呆呆地望着我。
絃線向四面八方輻射,覆蓋無數情慾波動,我的精神世界汪洋如海,威嚴如獄,在天地間不斷攀升。
妖兵一個接一個跪倒在地,猶如被狂風席捲的稻穗。到最後,連天石部落的天精也一一受驚匍伏。
夜空繁星璀燦,明亮的光輝籠罩在我身上。
“本座林飛,”我回望滿地石灰,茫茫夜色下,依稀散發出暗淡的微光。雖然遠不及星辰耀眼,卻有屬於自己無法磨滅的亮。
這是天地石的選擇,這是我的選擇。
“本座林飛,”我宛如神靈,俯視衆生,聲音像無盡星光映照天地,“北境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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