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刀極慢。
慢得就像公子櫻根本沒有揮刀一樣。
即便我的絃線明明白白地感知出,一點黛眉刀在空中移動,可肉眼難辨分毫,似乎這一刀還停留在原來的位置。
然而山巒變了,江河變了,天空變了。我說不出它們到底和先前有什麼不同,但憑藉靈異過人的神識,我從碧落道陣之中嗅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靜。
那是猛虎撲食前的伺伏。
那是暴風雨前的壓抑。
那是——一個怪異的停頓?
“逃,快逃!”螭在神識中急吼,“他領悟了宙!他居然領悟了一點宙的奧秘!”
話音未消,一點黛眉刀的速度陡然由慢變快。
好快!彷彿先前的慢速度只是爲了將“快”存儲起來,然後在一瞬間全部釋放。
一刀過處,天地肅殺,空氣發出絕望的哀鳴。
山巒隨刀坍塌,江河隨刀乾裂,天空隨刀震顫,猶如末日降臨,天地陷入無邊無際的崩壞。
碧落道陣自行粉碎,所有的崩壞都化成騰騰殺機,那是亮如白晝的殺氣,亮得眩目,亮得森寒似冰淵,亮得天空驟然一抖。
然後整片天空就化作了刀,挾着所有的殺機一劈而下!
天之刀!
這一刀比我那一拳的殺氣更兇悍,更凌厲,將“壞”的真意揭示得淋漓盡致。
原來不是公子櫻不懂天地殺勢,而是他不願施展。
這是知微高手纔有的矛盾感。他們既能最大程度地利用天地運勢,發揮出天人合一的最強威力,但又不願意過多依賴天地運勢。因爲用得越多,和天地的聯繫就越緊密,也就越不容易擺脫,從而導致突破知微的難度增大。
我由此忽而通曉了一點晏採子的道。他化身萬物,無疑和天地運勢結合得比任何人都要緊密,而且一天比一天緊密,但這種緊密總有一日會到達極限。當他和天地之間緊密到不留絲毫縫隙、人既是天地的地步,必然物極必反,陰陽逆轉,過於緊密結合的引力在那一刻轉化爲斥力,主動令晏採子擺脫天地,以最自然而然的方式突破知微。
我倏然遍體生寒,晏採子化身過草木萬物,做過人,扮過妖,改造過魂器,北境的七重天盡皆洞悉,那麼接下來還缺什麼?
只剩下黃泉天!
沒有比龍蝶更好的研究對象了!
我心念乍動,虛空恍惚裂開一個神秘的交點,現出晏採子盤膝而坐的身影。他似有所察覺,視線彷彿穿過了無數重遙遠的空間,與我對視。
我心下狂呼,原來我是他的下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目標!
助我脫困,授道解惑,我以爲是看在甘檸真和易經的份上,誰料他是爲了從我的成長中窺測龍蝶的隱秘。
老謀深算,莫過於斯!
這些念頭閃過只不過是一瞬,天之刀轟然斬落。
我驚異地瞥見,一點黛眉刀仍執於公子櫻白皙秀美的手心,竟似完全沒有動過一般,與舒展的手臂保持着玄奇的線條。
這意味着公子櫻已重新蓄勢,隨時可以再出一刀,他的底牌仍未出盡。
但這些對我已沒了意義。
何賽花的紅箋在腦海清晰呈現,我左手掐訣,足跟接連點地。整個天空壓下,我向後直直倒去,倒向無邊的大地。
“大爺去找甘檸真啦!”我大笑着消失在長街上,留在視野中的最後一幕,是公子櫻口吐鮮血的畫面。
四周一片漆黑,我彷彿在縱橫交錯的陰暗隧道中急速穿梭,唯有掐出的訣印化作微光,光芒中依稀閃爍出繁複的符案。
何賽花將如何利用手訣、步法穿行地脈法陣的竅要寫在了紅箋上,但她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對地脈分佈的詳情一無所知。而這套手訣,也僅限於在錦煙城內使用。我沒來得及深究手訣奧妙,加上何賽花寫得過於匆忙,簡陋不詳,是以自己會被地脈法陣傳送往何處,都不能確定。
下一瞬,我出現在一處陌生的屋宅內。“砰!”我一時立腳不穩,背部撞在了牆角的花架上,花盆應聲摔落,在寂靜的黑暗中顯得尤其刺耳。
這是一間廳堂,寬敞潔淨,門閉無人。從雕花窗欄向外看,可以望見沐浴在清淡星光下的內院。我無暇多顧,掏出一大把療傷丹草,囫圇吞入,生之胎醴一邊高速修補內腑,一邊分解丹草,溶成一股股暖流,滋潤身體各處的創傷。
我驚喜地發現,修成人形逆生丸對藥草的吸收力又快又強,而且死之胎醴會自動抽取丹毒,將不需要的渣滓排出體外。於是再無顧慮,我從如意囊裡不停地抓出丹草,牛嚼牡丹般大肆吞嚥,嘴脣都苦澀發麻了。
月魂不安地道:“猛藥傷身,急服易留後患。你何必着急呢,以你的體質和生死螺旋胎醴的功效,休養一週足可徹底痊癒。”
“來不及了,這次的傷實在太重,我又必須拖住公子櫻的行程。最遲明晚,我便要再找上他。”說到這裡,我忽然生出感應,目光投向窗外。
一個肥胖的身影躡手躡腳地出了內院,向廳堂走來,探頭探腦的模樣顯得十分滑稽。
“是他?還真是巧。”我皺皺眉,螭槍躍出神識,槍尖牢牢指向他。應該是先前花盆碎地的聲響,驚動了屋宅的主人。
肥胖的身影剛打開門,灼熱如火的槍尖便貼住了他的脖子。對方喉頭劇烈聳動,本欲發出的驚叫聲被硬憋了回去。
“不要說話,聽我說。明白的話點點頭。”我盯着對方微微顫慄的蒼白臉腮,直到對方拼命點頭,才把螭槍後撤了一分。
“我們在怡春樓見過,你稱我恩公,因爲我殺了美髯公,替你的那個小乙報了仇,對不對?不要說話,點頭或者搖頭。”
胖子一個勁地點頭,我又道:“現在我需要你報恩,行不行?”
胖子猶豫了一下,重重地點頭。
我笑了笑:“不要擺出這副赴湯蹈火的表情,我只需在此間休養一天,明日便會離開,與你無礙無害。這是你的宅子?
胖子繼續點頭,我又問道:“宅子裡還有其他人麼?嗯,你可以說話了。”
胖子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卻又被一口氣嗆在喉嚨裡,咳嗽了半天,才漲紅着臉道:“恩,恩公,嚇死我了。宅子裡還有三個下人,不妨事的。恩公你,你怎會來我家?莫非,莫非你因此得罪了清虛天,所以......”
我搖搖頭:“這你不用管了。十二個時辰之內,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擾我。能做到嗎?”
“能,能!這點小事恩公儘管放心,我是講義氣的,絕不會走漏任何消息!”胖子拍着肉鼓鼓的胸脯,信誓旦旦地答應。
“這樣的保證還不夠。”我輕輕拍了他一下,將一股暗勁傳入他的心臟處。“我只需動念,暗勁便會發作,令你當場身亡。一日之後,暗勁會自動消失。”
胖子苦笑着點頭,我又問了他幾句,才讓他帶上門離去。
“老螭,你說公子櫻最後那一刀蘊含了宙的奧秘,到底怎麼回事?”我開始盤坐調息,全力療傷。
螭帶着鬱悶又豔羨的口吻說道:“那一刀似慢實快,牽涉到了時光變化之理。你已經夠走運了,如果那一刀能夠大成,便會將你和他分割在不同的宙中,利用時間上的誤差將你輕鬆擊殺。”
“不甘心啊!”它抓抓頭,續道:“我本來以爲,自己是魂器中最有可能施出宙的奧義的,沒想到一點黛眉刀搶在了前面。不過還好,他也只是懂點皮毛。林飛,下次讓我出馬過招,也好感悟一下。”
“我越晚暴露身份就越有利。”我沉吟着道,“那一刀對他的負荷肯定不小。公子櫻最後吐血,想必是他不顧調理傷勢,強行提氣運刀所致。身爲碧落賦掌門,他不會缺少療傷的靈丹妙藥。十二個時辰之後,他的傷勢應該能恢復七、八成,而我大約恢復四成。”
月魂苦笑道:“那你還要再找他動手?豈不是送死嗎?”
“他的傷越到後面,便恢復得越慢。而我的生死螺旋胎醴不受此限。只要能夠拼下去,不時地纏住他,最後反倒是我佔優勢。”我微微一笑,擯棄雜念,心神投入對這一戰的珍貴感悟中。
我能感覺到,一縷魔神般可驚可怖的煞氣透出耳孔,似有赤光血雲鋪天蓋地,洶涌翻滾。
絞殺就要甦醒了。
(明天去父母家,請假一天,就無更了,後天繼續。女兒開學了,以後每週六請假,其餘時間更新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