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三天後,海姬才從悲痛緩過神來。
“這道蘑菇炒雀肝的菜味道不錯,你嚐嚐。”坐在店堂裡,我殷勤地爲海姬夾菜。這幾天,我們一直逗留在這個小客棧,因爲海姬當日就病倒了。
海姬略微沾了沾脣,放下筷,萎靡無神地望着外面的街道。她的臉被厚厚的面紗遮住,但我能窺見面紗後蒼白憔悴的膚色,和兩腮病態的火紅。
“今晚啓程吧。”隔了一會,海姬輕輕地道,“我們耽擱得太久了。”
“老婆大人說了算。”我接道,海姬勉強笑了笑。
甘檸真道:“海姬,你如今是脈經海殿一殿之主,怎可消沉下去?難道要讓幾億年曆史的脈經海殿在你手斷送嗎?”
我欣然道:“你還有我們呢。海姬,我會永遠照顧你,保護你的。”
“我明白,我會振作的。”海姬點點頭,握住了我的手,傷痛地道:“小無賴,以後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你看,街上來了好多人。”我有些心虛,避開了她的目光。
一大早,街巷裡就聚了不少人類,三五成團,湊到一起神秘地竊竊私語。到了午,陸續加入的人越來越多,小城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喧鬧景象。披鎧帶甲的妖怪紛紛趕來,一瞅形勢不對,又識相地開溜。
直到同客棧的兩位清虛天“貴賓”加入後,人羣猛然爆發出高亢激昂的歡呼聲。
“打倒妖怪!打倒楚度!打倒魔剎天!”不知是誰第一個喊出聲來,喊聲立刻漲成洶涌的洪流,在每一條大街小巷澎湃。
“殺死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的妖怪!人類,從此站起來了!”,“幹掉楚度,從我做起!”。“爲我家二狗報仇!”,“糧價***又漲了,去魔剎天搶糧啊!人們拿出準備好的橫幅標語,狂呼亂叫。他們額頭紮上白巾,腰間拔出刀劍,個個威風凜凜,氣勢洶洶。
清虛天的一位貴賓高聲歌唱,充沛地丹田之氣響徹天空:“大刀向,妖怪們的頭上砍去!全城武裝的弟兄們,殺妖的一天來到了!。”
另一位貴賓唱道:“起來。飢寒交迫的人類!起來,全北境受苦的人類!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爲糧價而鬥爭!”
最終,大家熱火朝天地吼道:“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妖怪送上前!沒有槍,沒有刀。妖怪爲我們造!”
人羣匯成一條聲勢浩蕩的巨龍,瘋狂衝向每一個妖怪的店鋪。怒龍過處,變成一片廢墟。打砸搶燒,人們發泄着鬱積已久的怒火,與妖怪們殺成一團。血肉橫飛,哭嚎沖天。整座小城沸騰了!
黃昏時,這場轟轟烈烈地人妖大戰以人類勝利而告終。街上堆滿了屍體。妖怪們死的死,逃的逃,受傷的被逮住,五花大綁,被勒令跪在大街上,接受人類的控訴批鬥。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放下屠刀,重新做人!”一位老大娘霍霍揮動銅柺杖,向五體投地的雞妖砸去。
“我有罪,我對不起紅塵天的廣大人民。我接受改造!”鼻青臉腫地雞妖聲淚俱下。折斷的翅膀無力地撲騰着。
老大娘喝道:“你會下蛋嗎?會下蛋俺們就讓你戴罪立功。”
“會!還是雙黃的!”雞妖興奮地嚷道。
一個滿身是血的猴妖舉起雙手:“告訴大家一個秘密,我祖上第三代是人類!”
客棧的老東家一個箭步衝出,猛扇猴妖的耳光:“小雜種,背祖叛宗更可恥!”
“浪回頭金不換啊。”猴妖苦苦哀求。
老東家雙眼放光:“換!怎麼不換?你私藏了多少金?”
我們結帳離開小城時,轟轟烈烈地鬥妖大會仍在繼續。在許多小城鎮,類似的廝殺每天都在發生,也總會出現幾個來自清虛天地神秘人。一些根骨上佳、法術底較好的人類,連同滿城的藥材都被他們悄悄帶走。清虛天顯然是在趁火打劫,招兵買馬,暗擠壓楚度的勢力。
三天後。傳出了沙盤靜地淪陷的消息。楚度留下小部分兵力整肅羅生天,率主力大軍趕回魔剎天。圍剿羅生天最後的力量。我心知肚明,並非羅生天十大名門的精銳不想離開魔剎天,實則已是無路可走。紅塵天、羅生天是妖軍勢力最盛的地方,清虛天、吉祥天又去不了,只能留在魔剎天,與楚度展開游擊戰。
從今以後,這批門弟高貴的人註定了流亡廝殺地生涯。他們唯一的機會,便是苦苦等待魔剎天與清虛天大戰的爆發。他們也算準了,清虛天不會坐視魔剎天徹底吞沒羅生天,否則便是養虎爲患。而清虛天的確展開了與魔剎天“鯨吞”完全不同的“蠶食”戰略,隨着妖軍主力返回魔剎天,紅塵天無數城鎮陸續落入清虛天的手。
清虛天與魔剎天隨時會撕破臉,就看誰先發動了。
一個月後,我們抵達了陰陽渡。
烈日當空,熱浪滾滾,曬得大地發蔫。這一帶地勢偏僻,荒無人煙。悶熱潮溼,沼澤遍佈。雜草荊棘叢生,灌木藤籮糾纏,蚊吶蟻蟲密集。很難想象,富甲北境的朱家就坐落在其最大的一片沼地。
“這裡環境險惡,地形錯綜複雜,極易迷路,是朱家保護寶庫財富的天險屏障。”甘真道,“在這片泥沼,朱家請高人設下無數陣法機關,可謂兇險重重。一棵不起眼的灌木裡,也許會刺出毒箭;溼軟地泥潭內,隨時會跳出朱家的護衛。”
絞殺觸鬚舞動,在溼軟地泥沼上輕盈滑行。濃重的
面襲來,漂着綠色泡沫的水窪冒着熱氣。不時有一怪蟲探出腦袋,詭異地盯着我們。
“但這種鬼地方怎麼住人呢?”我狐疑地道,神識氣象術隨意而動,拂開前方交叉的荊棘。
海姬微微一笑:“你到了朱家就會明白了。以前我隨姐姐來過一次,當年,我也是這麼問她。”神色平靜,這些天,她的心情平復了許多。
污濁的泥水蜿蜒穿過一堆堆亂樹叢,曲曲折折通向幽深陰暗的遠處。四周飄浮着灰綠色的霧瘴,密不透風的灌木枝和粘滑的水草散發出腐朽的臭味。叢林深處。一個龐大如城堡的渾圓琉璃球若隱若現。
它就像是一顆巨碩華麗地夜明珠鑲嵌在沼澤,光華璀璨,色彩豔麗。一半浮在淤泥上,高達百丈,另一半深深埋在地下。在上半球的表面,攀爬着數萬條長藤蘿,色爲五彩。粗如蟒蛇。藤籮扎入泥下的根已被砍斷,殘爛的主幹半陷在泥潭裡。
“這就是朱家。富賽神仙,風光無限的紅塵天第一豪門。”海姬不勝唏噓,“這是靈寶天才有的霓虹琉璃,不但冬暖夏涼,日夜生光。還水火難侵,刀劍不傷。稱得上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奢麗城堡。”
看出海姬地傷感,甘檸真打趣道:“是啊,幸虧霓虹琉璃夠硬,不然早被人打碎搶回家了。”
我連連驚歎:“想不到朱家是一個如此別緻的琉璃巨球。他們倒會享受,居然住在球裡。”
甘檸真道:“球頂心的琉璃板可以從內打開,伸出香瓊紅蕤玉梯,迎接從空飛來的貴客。這也是朱家最高的待客禮儀。”
海姬指着五色藤蘿:“這是北境唯一的一棵五穀藤,曾經結滿各種沉甸甸地稻穗、粟黍、麥,隨季節變化。結出當季的谷糧,是朱家倉縻豐足地象徵。”
如今,五穀藤上皺叢生,黯淡乾裂,顯然枯死多時了。在琉璃球與泥沼接壤的一圈處,東、南、西、北各開出一道門戶,供人進出。絞殺帶着我們徑直飛入。
儘管正值盛夏,裡面依然涼爽怡人。四周空空蕩蕩,除了堆淌的蟲獸屎尿,什麼都沒有。我只能從海姬的隻言片語。來想象昔日的輝煌奢靡。
“這裡原本是旋轉向下的霞紋浮金梯,直通三百十五個獸窟。窟裡豢養上萬種珍禽異獸,連食槽都是龍杉石化木。那邊應該是四季芬芳的瑤花泥道,遍植奇花異草,稀罕藥材,盡頭是一百零八間煉丹房。北首間是近千排金碧輝煌的會客室,桌椅都是產自羅生天的芙蓉玉壁,地上鋪着錦蠶絲、鳳凰毛、紫龍皮,牆是麝香雲母,鑲滿珍珠、玳瑁、瑪瑙、寶石。西面全是遊獵場,宛如大片蠻荒森林,並以清虛天地寒淹流沙造出人工大海,海邊繫着一艘艘華麗的星~|分別佈置成‘春山花’、‘秋霧月’‘仲夏野’、‘冬谷雪’等自然場景。”海姬不停地說道,我越聽越心驚。這些珍貴無比的物資,絕大部分落入了公櫻之手,如此驚人的財力物力,再加上清虛天原本雄厚積澱的底,必然成爲戰爭最有力的支持。
打仗稱霸要有足夠的物資。我心想,南宮平的疑寶窟決不能落在楚度手裡。
匆匆轉了一圈,絞殺飛落到球底,透過霓虹琉璃,可以看見外面污濁涌動的泥漿。
“原先這裡是朱家的藏寶庫,足足有十八層,跳進去都會被琳琅滿目地寶物淹死。”海姬道。
“黃泉天在什麼位置?”我問道。自從上次與龍蝶合體,隱隱見到那條奔騰而來的黑色洪流時,我便生出疑心,隱隱覺得黃泉天與龍蝶休慼相關。這也是我來此地一個主要目的。
“再向西三裡,有一條深不見底,終年籠罩在愁雲慘霧的陰陽河。那裡生靈絕跡,死氣沉沉。據傳過了河渡口,便是黃泉天的天壑——斷魂橋。橋的另一頭,便是黃泉天了。”
“我想去瞧瞧。”
海姬花容失色:“那裡怎麼能去?一上斷魂橋,活人也變成死人!你千萬別去!”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央求道,“姐姐已經不在了,你不能再有事了。”
“我逗你玩呢,我怎麼捨得丟下老婆一個人?”我笑嘻嘻地捏了捏她地臉蛋,也許龍蝶就藏在那裡。斷魂橋,我是一定要去瞧一瞧的,否則豈不是白來一趟?只是需瞞着海姬她們。
“咦?”甘檸真神色詫異,緊緊盯着球底的霓虹琉璃,額頭的蓮心眼水光盪漾。
我沉聲道:“發現了什麼?”
甘檸真奇怪地搖搖頭:“剛纔我的蓮心眼好像感應到了什麼,仔細瞧卻沒有。”
“難道有東西躲在下面?”我沉吟了一會。忽然探臂抓向球底。霓虹琉璃被混沌甲御術輕鬆穿透,縮回手時,掌心多出了一大灘溼漉漉的淤泥,泥裡蠕動着幾條蛆蟲。
女武神們看看毫無裂痕的球底,再瞧瞧我手裡的爛泥,驚慕讚歎不已。
我搖搖頭:“你的蓮心眼真的感應到了嗎?”
甘檸真點點頭:“大概是生活在沼底地蟲獸吧。”
“恐怕不會這麼簡單。”我皺眉苦思,朱家稱富北境多年。難道就沒有秘窟暗道之類的玩意?難道沒有爲自己留下一條預防災禍的退路?但霓虹琉璃光滑堅固,一覽無遺,根本無法藏設機關。
思索良久,我摸出小火爐,點燃藥粉,召喚出了空空玄。
“老兄。到靈寶天了嗎?”空空玄一個筋斗蹦到我跟前,目光一轉。
出失望的神色。
我奇怪地看着他,這小如此熱衷去靈寶天,莫非醉翁之意不在酒?“芝麻很美啊。”我故意道。
“是啊,賊漂亮,我天天睡覺夢見她。”空空玄脫口而出,隨即小臉漲得通紅,一口氣沒順住,大聲咳嗽,“夢見她,和她比試。每次都是我贏!”
我心瞭然。微微一笑:“別說贏她,就算把她搶過來當老婆,也容易得很。”
“怎麼容易?”空空玄緊張地追問,遲疑了一會,道:“我堂堂盜賊大宗師是不屑搶的,偷可以勉強考慮一下。”
我道:“到時候,你只要按我教你的去做,保管順順當當偷一個老婆回來。將來小火爐裡賊公賊婆,親親熱熱,美不美?”
“美。美死了!”空空玄眉花眼笑,一臉神往。
我這才轉入正題:“小玄。你的盜技一定要多多磨鍊,才能比贏芝麻。聽說這附近暗藏一座秘窟,你能找出來嗎?”指着球底。
空空玄賊亮地目光“唰”地掃過:“霓虹琉璃嘛,沒啥稀罕的。”鼻嗅了嗅,忽然趴在地上,用力嗅,邊嗅邊爬動了幾寸。過了一會,他用手輕敲霓虹琉璃,側耳傾聽。
“怎麼?”
空空玄理也不理我,許久,才猛地跳起來:“的確有丹草的味道!”
我大喜:“真有秘窟?”
“沒有秘窟。”空空玄搖搖頭,“如果泥沼深處建造秘窟機關,敲擊聲會有細微的異樣。泥水的流動也會不同。”見我將信將疑,他不悅地嚷道,“我以盜賊大宗師地名義發誓,霓虹琉璃附近絕對沒有秘窟。”
我失望地道:“難道是沼澤裡生長出來的丹草?”
空空玄道:“至少一千種以上地極品丹草氣味,性能各異,怎會長在同一個沼澤裡?何況其有一味肉芝車馬草,遇泥即化。”
我絕倒:“哇靠,到底有還是沒有啊?”
空空玄哭喪着臉:“沒有秘窟,但有丹草。我也搞不明白丹草到底在哪兒啊?”
wWW ●t t k a n ●¢O “那就肯定有儲藏丹草的秘窟機關!”
“肯定沒有!除非這個秘窟機關看不見,摸不着!”空空玄話剛出口,驀地神情一滯,臉上露出驚駭之色。
我的一顆心跟着他的表情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不會是毒影吧?”空空玄眼珠狂轉不停,自言自語,“老天,不會是毒影吧?”忽然發瘋似地鑽進火爐,掏出無數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對着球底敲、磨、吸、照、燒、烤、凍。轉,焰霧升騰,也不知空空玄到底使出了多少層出不窮的妙手盜技。
好半天,空空玄才頹喪地站起來。沉默片刻,他忽然對我道:“讓其他人走遠點,除了你,誰也不準靠近我。”
我一愣,隨即讓絞殺帶着衆人飛上半空。空空玄深吸了一口氣,張開嘴,緩緩吐出一顆圓溜溜的珠。顏色灰白暗沉,毫不起眼。
“這是我的本命精丹,如果它也不行,我就無能爲力了。”空空玄肅然道,本命精丹緩緩轉動,越來越白,越來越亮,像是剝開殼皮,一點點露出雪白晶瑩的果肉。
我心感動不已,本命精丹事關空空玄身家性命,一旦被毀,空空玄必死無疑,但他卻如此信任我。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助他偷得美人芳心。
陡然,本命精丹綻出一道雪練似地光斑,透射球底,一點點移動。光斑越來越耀眼,彷彿烈焰灼燒我的眼睛,讓我不得不移開目光。
“看出來了嗎?”空空玄表情大變,聲音顫抖,指着光斑照耀下的一塊霓虹琉璃。
我茫然搖頭,即使以鏡瞳秘道術仔細瞧,也看不出有什麼蹊蹺。
“笨蛋!這個地方比邊上稍微暗一點,暗一點啊!”空空玄激動地大叫,“是毒影!真的是毒影啊!我還以爲毒影是虛烏有的東西,原來世上真的有啊!”
我苦笑,怎麼也察看不出明暗的差別。空空玄一本正經地道;“毒影是一種無形無色無蹤的怪物,除非在純烈的精光照射下,纔會顯出淡渺的影。而這隻毒影,就藏匿在這塊霓虹琉璃下面!”
“這和丹草有什麼關係?”
“丹草就藏在毒影地肚裡面。毒影像是一個無形無邊的如意袋,再多寶藏都能吞吃進肚,而吃進去地東西都能保持原樣。”
我興奮地道:“所以我們只要抓住毒影,把丹草從它肚裡掏出來就行!”
空空玄嘿嘿冷笑:“你說得簡單。毒影無形無色無蹤,怎麼抓?就算把它送到你跟前,你也掏不出毒影肚裡的丹草珍寶。我問你,你能從空氣裡抓出東西來嗎?”
我欣然道:“這就要看我們盜賊大宗師的手段了。既然有人能把寶藏放進毒影的肚裡,你沒有理由比不上別人吧?”
空空玄忽然衝我賊眉鼠眼地一笑:“這就要看你肯不肯冒險了。只要你敢不要命,我不但能把這隻毒影騙出來,讓它乖乖地吐出肚裡的寶貝。還能幫你真正收服這隻毒影!”
我心一動:“真正收服?”
“不錯,藏寶的人並沒有收服這隻毒影。否則它就不會在這裡了。”空空玄嘆息道:“傳聞,一隻毒影,勝過了千軍萬馬!”
“千軍萬馬”四個字,像一點火星濺在我的心,燃燒起沸騰的熱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