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特拉罕是裡海的一顆明珠。
她因裡海而富足,裡海亦爲她驕傲。
平原,靠近裡海的溼潤,還有俄羅斯少有的溫暖陽光。
這絕對是俄羅斯最溫柔的城市。
也有着最熱愛生活的人。
阿加塔一直這樣喜歡着這個城市。
她今年剛剛畢業於阿斯特拉罕國立大學,成績中規中矩,但是在學姐的幫助下,得到了這份在機場看顧的工作。
每個人都是如此熱情,不論是在機場的同事,還是每個來往的客人,他們都在這個城市裡露出過真摯的笑容。
不過——
今天是聖誕節。
面前的機場空蕩蕩的,就剩她一個人值班。
因爲她的家並不在這,而且,爲了薪水,她放棄了回家的想法,只是給爸爸媽媽打了個電話,聊了半個小時而已。
聖誕夜的雪,下得着實大了些,她有些放心不下家裡的農園和老邁的父母,雪災一直是農民的心頭大患。
不過,除了門被埋住了以外,沒有任何意外發生,媽媽沒有任何藏掩的哽咽,爸爸更是泛着醉意喊着:“俄羅斯人才不會被大雪嚇倒!”,隔着電話,阿加塔都能聞到濃烈的伏特加味。
光從東面逐漸透了進來,阿加塔這才發現,雪已經停了。
一個屬於聖誕節的白天來臨了。
阿加塔不由自主地想象了起來,這個時候,市中心會是什麼樣的呢?
廣場上巨大的聖誕樹?互相問候的人羣?還是舉行聖誕傳頌的教堂?
就在她放飛思緒的時候,敏銳的聽覺捕捉到了飛機的轟鳴。
飛機?
阿加塔恍了一陣?她伸長脖子,看到了一架私人飛機降落在了跑道上。她想了好久,昨天沒有班機在晚上離開機場呀!
昨天晚上那麼大的雪,怎麼可能會有飛機敢起飛?!
天吶!這個駕駛員一定是莫斯科來的退役空軍!
她忙整了整儀態,趕去了眉眼間值班的疲憊,不一會,就聽到了玻璃門移開的微響。一個扣着兜帽呢大衣的身影走進了大廳,來到了她的面前。
全身上下,手裡的長傘和皮包都是黑色,就算是脖子上的圍巾也是一樣。
沒有一絲雜色,沒有一絲浸染的,純淨的黑色。
雖然阿加塔不喜歡黑色,但這個瘦削的身影卻給了她一種神秘的美感。
他先將手中黑色的傘靠在櫥旁,在將另一隻手上的提包穩穩靠住,才脫下黑色的皮手套,那雙瑩白的手掀開了兜帽和圍巾。
她有些機械地說着迎接詞:“歡迎來到阿斯特拉罕,請——”
當她看到面前的人時,愣住了。
阿加塔在作爲看顧的這段時間,也見過很多人,有長得很帥的,很美的,也有醜陋或者猥瑣的,看了一陣子,阿加塔便很少再因爲遊客的相貌而出神,她覺得自己的工作就是對照護照和遊客本人是否相似,就像是小時候梳理菜地裡的蔬菜們,看多了,可愛或者不可愛的都一樣了,只需要淡定地完成手中的工作就行。
可在看到這個少年時,她才知道自己見得太少。
不是因爲這個少年有多驚豔,如果真是這樣那也不過如此。
但這個少年臉上的三道傷疤纔是讓她愣神的原因。
少年原本的皮相極好,甚至可以用“精緻”來形容,但是三道醜陋的傷痕驚心動魄地橫在他的臉上,一道從左眉貫向右眼角,一道從左眼角縱過鼻樑,直到右耳根才停止那侵略的步伐,最後一道斜抹過他的嘴脣,一直到顎骨纔不甘地停下,留下指甲大的褐痕。
那種將美麗和醜陋融匯在一起的驚心動魄。
究竟是誰?居然會那麼狠心地在他那原本精緻的臉上留下如此恐怖的傷疤?
她呆住了,但少年卻沒有,露出了微笑,即使貫着傷疤,那個笑容卻依舊美麗,又從衣服內袋裡摸出了護照和其它證件,一個個擺在臺上:
“你好,我需要哪些手續呢?”
這個時候,她纔回了神,爲自己的失態紅了臉:
“啊,抱歉,是,是這些證件——”
啊呀,好丟人,他不會投訴我吧?打起精神來!阿加塔!
她如此給自己鼓着勁,突然想起來了其它步驟,忙將指紋驗證儀推了過去,低着腦袋,蠕着嘴:
“那個——請——請錄製指紋——”
啊……擡起頭來呀阿加塔!要給遊客們留下笑容不是嗎?
“哦,好的。”
嗚,手好白,而且好修長——
嗯?護照上寫着——神州人?
“請問,相關手續結束了嗎?”
“是的是的!結束了嗚!”
這個時候,阿加塔才擡起頭,卻不小心咬了舌頭,眼角泛出了淚。
“呵呵,慢點說,不急。”
啊啊,好丟人……
阿加塔超想捂着臉,但是職業操守讓她壓住了這條件反射。
“您——您是第一次來阿斯特拉罕嗎?您的俄語好流利。”
“啊,我想,大概是因爲我的老師住在俄羅斯吧,我今天就是來拜訪她的,她教了我很多東西。”
“啊,能教出您這樣的人,您的老師一定很厲害。”
“呵呵。”少年點了點頭:“是的,她是個很偉大的人。”
他收回了那些證件,輕輕拿起了自己的傘和包,向着阿加塔致以了問候:
“聖誕快樂,小姐,我想,在這兒碰見您,是我愉快旅行的開始。”
少年的話,讓阿加塔莫名慌張的心平復了下來,她向着少年,向着升起的太陽露出了今天最美的笑:
“嗯!祝您聖誕快樂!NianHua·Ren(任念華)先生!”
她大聲喊出了護照上的名字,送出了她今天第一個祝福。
她覺得,這個聖誕節的早上,也是暖融融的呢。
……………………
在阿斯特拉罕市中心的一角,一家小小的魚店悄悄立在那裡。
一家魚店,憑什麼能開在市中心這樣的黃金地帶呢?
是因爲這家店做的魚湯乃是整個阿斯特拉罕州一絕,對,整個周,只有這一家的魚湯最爲鮮美。
但是,在聖誕節,本是大量吸引顧客的時間段,這家美名遠揚的小店卻掛起了“暫停營業”。
很多顧客都搖頭嘆息,萬分遺憾地離去,但他們也理解,畢竟每個人都要過聖誕節。
但是伊萬知道,閉店不僅僅是因爲聖誕節。
他將魚店擦拭地乾乾淨淨,將販賣活魚的水缸收起來,供顧客享受魚湯的小桌也疊起來,將整個店打掃地乾乾淨淨。
伊萬,今年已經45歲了,但他依舊在母親的魚店裡幫工,而且也沒有選擇成爲取代母親成爲店長和主廚,很多人都說伊萬的手藝已經比得上他的母親納斯佳了,但他只是笑笑,搖了搖頭。
因爲有一個恩人,他只喜歡吃母親的魚湯。
老納斯佳早已進了廚房,而伊萬則細緻地打掃着衛生,等着時針緩緩指向11:30分。
到了。
“叮——”
在分針恰走到“6”時,門推開了風鈴,伊萬回過頭,果然,熟悉的,20年來一樣的黑色而瘦削的身影,風雨無阻,準時踏進了門。
“嘿,中午好,NianHua先生。”
“中午好啊,伊萬。”少年掀開兜帽,和煦的微笑就像窗外的暖陽。
這個時候,老納斯佳也從廚房裡走了出來,一起飛出來的還有那鮮美的魚湯。
“NianHua!”
“哦(????)??嗨!納斯佳!”
少年彎下腰,抱住了這個駝背矮小的老人,還誇張的嗅了嗅:“啊,你以來我就聞到了!鮮美的魚湯!”
“哦——NianHua,”老人摟着他,笑嘻嘻地拍着少年的手:“那當然,我早準備好了,現在給你推出來!”
少年和老人一起進了廚房,一隻蓋着的大鍋,少年揭開了,便是撲鼻的鮮香,一條足有八斤的大魚窩在鍋裡,嫩白的魚湯就像白玉一般,還鑲花菜和豌豆。
“嗯——就是這個味道。”少年陶醉地笑着,搖頭晃腦的樣子很是可愛。
老納斯佳還摸出來了一瓶足有一升的酒瓶,上面描着銀色俄文奔放地舞蹈其上:
“還有伏特加。”
“啊——這就是我那麼喜歡你的原因,納斯佳。”
少年給了一個大大的擁抱,兩個人都發出了幸福的笑聲。
“那麼,NianHua先生,還是老地方嗎?”
少年笑着點了點頭,“是啊,老地方,拜託了,伊萬。”
這是位於魚店後的一顆老榆樹,這是整個阿斯特拉罕市裡唯一還蒼綠的榆樹,也是最大的一株,不知道有多老了。
而少年每個聖誕節,都會來到這裡,坐在樹下,屏開他人,一個人坐在樹下,吃着飯,喝着酒,最後再給自己倒杯水,一直到黃昏離開。
至少,這二十年以來一直是這樣。
伊萬看了眼院中的少年,實際上,他覺得這個“少年”至少已經40歲了,並且一定比他大。
只不過,他倒是很好奇,這個少年是怎麼做到那麼好的保養的,莫非神州人都有特別的保養法子?
時間說快不快,說慢,當你擡起頭時,就會發現黃昏已經降臨。
伊萬聽見了通往後院的門響起,才從書中擡起頭,看到少年,一愣,才意識到,時間到了。
“謝謝招待,代我向納斯佳道謝,希望我下次還能喝到這麼美味的湯。”
少年和20年來一樣,笑了笑,拿起傘,就要離去。
“——請等一下,NianHua先生。”
而今天,伊萬叫住了他。
出乎他意料,少年停了下來。
回頭,還是那溫煦的笑:
“有什麼事嗎?伊萬。”
“就是——”他想了想,組織着語言,看了看少年,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我想,帶着我的母親,搬到莫斯科去。”
他很忐忑,他不知道少年會不會同意,因爲當年是他救了自己,還將自己和母親安置在這裡,唯一的要求就是魚湯和照顧這顆老榆樹。
“哦?能冒昧問一下,您爲什麼會想搬到莫斯科呢?”
還是一樣的紳士,也化解了伊萬心中的緊張。
“是這樣的,NianHua先生,我,和我的妻子——就是前妻重新聯繫到了,”他舔了舔脣,“以前,我是一個黑社會,沒法保護好我的妻女,現在,我只是個魚販,我想,我有資格回去,重新融入我的家庭去。”
這在他人聽來也許是一個無聊的理由,但卻是伊萬不得不做的事情。
母親老了,她也該看看自己的孫女,安享晚年了,而自己,也想真正地回家了。
他努力逼着自己看着少年的眼睛,他覺得,就算少年不答應,他也打算再動動情,至少將他的妻女接來也可以。
“哦,是嗎。”少年第一句話不是反對,也不是疑問,只是這樣淡淡的一句。
然後他點了點頭:
“那去吧,伊萬。”
“哎?NianHua先生?”
伊萬愣住了,他從沒想過自己的渴望居然如此能輕易地滿足。
當年少年將自己救出黑幫火併時,他就知道少年不是一般人,他甚至做好了一生爲奴的準備。
但是,居然就那麼簡單的?
“伊萬。”少年依舊笑着,但他第一次在這20年來多留了幾分鐘,說出了他曾經的故事:
“我也有摯愛的人。
“也和你一樣,爲了她的安全區,我讓她離開了我。
“她那個時候,因爲我,受了很嚴重,很嚴重的傷。
“離死只有一步之遙。
“爲了救她,我付出了很多。但我也明白了,現在的我,在她身邊,只會讓她更加危險。
“我便讓她忘了我。
“現在她過得很好,她變得和以前一樣純真,一樣善良,一樣堅強,一樣相信着她的使命。”
少年笑着拍了拍伊萬寬厚的肩膀:
“所以,伊萬,有資格回家,和愛人在一起,就立刻動身吧。”
“把握住這個回家的機會。很難得的。”
少年依然在笑,但伊萬覺得,那張笑臉重是連哭泣都無法比擬的悲傷。
他忍不住喊了起來:
“那——她還愛你嗎?”
少年的腳步一停,但又立刻走進了黃昏中。
他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