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爬了起來,愣愣地望着從窗簾外泄來的一點青色的天空。
他是自己醒來的。
看了看鬧鐘,才四點,但不安的夢境讓他無法安睡。
無他,一雙金色的眼睛,就橫在夢中,不眨,不動,一雙瞳只盯着自己,讓人發毛。
這種夢簡直就是種折磨,即墨甚至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會執着於這雙金色的眼睛。他總有種莫名其妙的既視感,但卻不知道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下了牀,即墨鬆着腳走出了房門。他覺得其他人應該還沒醒,昨天他和Hua被趕回了各自的房間睡覺,但是Cecilia,Rita和Himeko似乎聊到了很晚,現在應該都下榻在了公寓的兩間客房內。
腳步再輕點吧,不要打擾了她們休息。
轉到樓梯下,卻是看到了橫倒在沙發上的Himeko,她正枕在Rita的大腿上,微微地發出了鼾聲。
而身着喪服的少女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輕輕地爲Himeko按摩着攢起的眉頭,看上去一夜沒睡。
Rita立刻注意到了即墨,沒有說話,豎起手指點在脣前,噤聲的手勢後是一個美到純粹的微笑。
這是即墨第一次看到Rita露出如此幸福純粹的微笑,一直纏繞在心頭的詭異夢境在一瞬間被如沐春風般的感覺驅散,不由自主地,也報以微笑,點了點頭,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這個家。
出門是爲了散心,但不會走出這個公寓五十米外,這是附件監控儀的捕捉範圍,在簽下那份協議後,一夥工人就火急火燎地多裝了好幾個。
前幾天Himeko很不屑,表示反正老孃也沒做什麼虧心事,又不裸奔,那幫人想怎麼在外頭安攝像頭就安。
然後昨天她就爲了那個突然闖進來的幼女連向附近三個警署打電話備案。
沒辦法,即墨身份太敏感了。
凌晨,乾冷依舊讓人感覺不到夏初的溫暖,但已經有人紮在了這幹寒的空氣之中。
Hua,還是一身練功服,蒼青色的長髮束成簡約的馬尾,乾淨簡潔,扎着馬步,認真地擺着拳架,吸氣,吐納,“喝!”
一聲喊,一拳揮出,灑出一抹晶瑩的汗。
即墨站定了,看着這個認真的少女專注地揮出每一拳,很普通很普通的直拳,就算是沒有接受過任何武術訓練的人都懂得的直拳。但她卻依舊打得無比認真,無比虔誠。
一百次叱喝,一百次直拳,終於攏歸爲一聲綿長的深呼吸。
緩緩地收回拳頭,剛想站起,Hua扎着馬步的雙腿忽地一抖,整個身體斜倒下去,接着,她整個人就感到了一個擁抱,然後輕輕將她扶正了,又悄悄離得遠了些,只有一雙手還駕着她的臂,幫着她分散麻木雙腿的壓力。
擡頭,果然是他。
Hua不知自己爲什麼會有“果然”這樣的感慨,只是覺得,如果自己摔倒的話,那麼扶着自己的人應該就是這個三條疤痕的少年。
很奇怪的信任感,就像是一直相信着Himeko是自己前方的指路明燈。
不過,手臂下的觸感終究讓她覺得有些發燙,她第一時間甚至有些不敢說話,依靠了三秒,才跳起來,抖了抖發麻的腿,不太敢看即墨。
“謝謝……”
即墨也有些懵,他幾乎沒有思考,就伸出了手,直到溫暖離開,他才反應過來。
紅着臉的少女,稍有些彆扭的錯開眼神……
拜託,他曾經是個死宅但可不是個傻子,就算是被浸在罐子裡泡了幾天也不會把那背誦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青春心一同泡沒啊!
自然看得出來,那一點點藏在彆扭中的好感。
更關鍵的是……他還真招架不了……
而且,少女,淡曦,還有藏藏掩掩的朦朧。
真的很動人,很純真。
即墨喜歡嗎?即墨嚮往嗎?
是的,這毫無疑問。
但他不敢。即使是這懵懵懂懂。
這五個月他很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身份,穿越者?算了吧,忘了這個各種小說中吊打諸天萬界的掛壁身份吧。
他是即墨,也是HT10086,即使第五隊中,他是人,是戰友,但對於更多的人來說,他只是“武器”。
現在,更多的聯繫只會將她帶入深淵。
被拷在評議廳時,他就知道這個在崩壞時代苟延殘喘的文明中流淌的黑暗。
即墨退了幾步,保持着微笑:“你這也太認真了吧?”
Hua小心地翻了個白眼,“習武之人心性必須認真!你看到了沒?剛纔演練的寸心一式拳法……”
偷偷轉過眼,卻發現那傢伙已經準備回公寓了……
少女跺了跺腳,不快的心情不知爲何一早就爬上來,鬧得心癢癢,Hua甚至做出了她五歲後就忘記的小幼稚——吐了吐舌頭。
不過又好像迅速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捂住了嘴,發現那個少年沒有看到,才鬆了口氣。、雖然她也不明白爲什麼會鬆口氣。
“也不知道記住了沒……我第一次練拳來着……”
Hua擡頭望向東方,好像太陽要出來了。
嗯,得要晨訓了。
正要邁步,突然一麻。
Hua釘在地上,開始認真思考起來是不是要改一下訓練方案了。
…………………………
Mei站在這個曾經撈出即墨的培養室中。
整個研究所屬於機密,深藏在地下,也自然十分龐大。
數百?數千?Mei沒有去刻意數那些泡着實驗體或已經空掉的培養罐。它們延出去,根本看不清,Mei看到的都是那些蒼白蜷縮的人體。
只有一個冰冷的數字——11276。
而今天,它們都會被集中銷燬。
將這些連生命都來不及體驗的孩子們……全部銷燬嗎?
“Meier博士,銷燬程序已經全部搭載完畢。”
Prometheus浮了出來,立在Mei的身邊,說得有些輕,似乎不敢打擾Mei。
“能讓我再看看嗎?”
“好,Mei博士,需要調出培養記錄嗎?”
“調出來吧。”
博士行走在一個個培養罐間,行走在一具具實驗體間。
“這是10223號,他在誕生後的第五個小時心率異常,那那時有女性研究員從他面前走過。”
“這是10992號,她在誕生後出現血壓異常,血糖偏低……”
“這是……”
一路走過,Prometheus介紹着每一個實驗體記錄的點點滴滴,就好像在彙報着嬰兒無意識的小動作,Mei有時候會笑,有時候會抿起小嘴,看着一個個本來應該可能誕生的生命。
直到,走到了最後的實驗體前——11276。
這是一個很奇特的實驗體,或者說是一對。
雙生的少女擁抱在一起,就好像天生的緣,即使最冰冷的機器也無法斬開,讓這對雙胞胎神奇地出生在一起。
“Prometheus,這些實驗體,都沒有被接入過‘昊天’的基因吧?”
“是的,Mei博士。”
“那麼,能不能讓她們……留下來……”
Mei撫着這個培養罐,仔仔細細地看着那對雙生的少女,帶着懇求。
“——如果是一個的話,可以掩蓋……”
Mei閉上了眼睛,呼吸着,好像在思考,最後點了點頭:
“好,拜託了。”
11276的培養罐,又空了一個。
Mei站在高臺上,這一次,她再也沒有辦法近距離看着他們了。
或者說,Prometheus不敢讓她離得太近。
Mei看着手中的按鈕,血紅色,刺得她眼睛發疼。
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
——你的手早就不乾淨了,Mei,別以爲可以用僞善來逃避。
她閉起了眼睛,手指顫抖了好久,按了下去。
細小的,密集的氣泡聲,Mei很清楚——
他們在溶解。
很快,都消失了。
Mei,遲遲,都沒有睜開眼睛。只有一行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