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站在這片木門口,她的手指懸停在門扉前,有些忐忑。
實際上就她的年齡而言,早已脫離了“少女”這個詞語所能容納的年齡範圍,這個時代的很多同齡人都已經成爲了幾個孩子甚至孫子的母親,而她還是一個獨善其身的女子。
將近四十了,保養卻非常的好,膚白貌美,好像剛及笄的姑娘,這讓一些她所認識的同僚很是嫉妒,很多人認爲是她從未生養的原因,但她自己卻很明白,小時候的成長環境爲她奠定了這樣的基礎。
而現在,她回到了這裡,隔了二十年。
她有些恍惚,十八歲時考取了進士,踏上官場,而二十年後,三十八歲的今天,重新回到這裡,卻發現什麼都沒變。
門還是以前的那個門,臺階還是以往的臺階,雪花落在頭頂,還是以前那樣的冰癢,院牆上也點綴着兒時玩鬧時留下的斑駁墨痕,時間就好像靜止在了這裡,僅僅只是頂了一些雪。
不,還是有變化的。
門口的春聯是她去年春節託人寄回來的樣式,“靈猴獻桃除舊歲,金鳳盤祥喜迎新。”她還記得自己特意在“鳳”字裡加了一個雞冠,一年過去,還能找到那一筆漂亮的提勾。
她的手指就懸在那副對聯前,各種思緒交織在心中,讓她不知所措。
又是一片雪花,落在指尖,清涼感沿着指甲流入腦海,她忽然醒了,有些好笑於自己的猶豫。
這裡,始終是自己的家,等着自己回來的家。
輕輕握住門上的銅環,拍在門扉上。
老木門沉沉地響起,同時也洞開了兒時的記憶。
最初的記憶。
那天沒有雪,沒有雨,只是黑壓壓的天,和一片招展的大火。
年幼而茫然的記憶中牢牢鐫刻着瀕死的慘叫和屍體的冰涼。
那是絕望,那是死亡。
大明的天下雖然太平,可在山野鄉田之中也同樣存在着黑暗。江湖的幫派雖然在各種小說中較量着拳腳武功,拉扯着兒女情長,可在現實之中,這些江湖人的快意恩仇帶來的永遠是百姓的災難。
一場大火,僅僅只是因爲這些江湖人將戰場轉移到了那座小小的山村,不會武功的農織商工就像是雞鴨一樣被屠殺殆盡。
他們風一樣刮過來,又風一樣刮過去,只留下一片瘡痍。
在連言語都沒有完全掌握,連認知還沒有形成的孩童時期,她第一次認知到了“死亡”。
即使記憶僅僅止步於模糊的火光和死亡的窒息,她也不會忘記這原初的,朦朧的黑暗。
就在那一刻,年幼無知地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仙人”。
吱——
門打開了,和二十年前一樣的少年出現在了這裡,看到她,很明顯地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
“小益回來啦?”
“是的。”
小益擡起手,躬身行禮:
“師父,弟子回來了。”
即墨看着面前這個女子,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欣喜。他立刻讓開門,在他身後是小益熟悉的院落。
他想起了目送這個孩子踏出院門的當年,轉眼之間,這孩子就已經長這麼大了。
面前的女子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聖痕,亦沒有崩壞能感染,僅僅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正常人類。
即墨也同樣沒有告訴這個孩子有關於“崩壞”的信息,他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有關於世界背後的真相,只是和華很簡單地教導着這個孩子有關於爲人處世的小道理。
她只是一個普通人,而這個時代的文明還沒有做好直面崩壞的準備。
即墨記得初見這個孩子的那個夜晚,那片村莊在大火之中只剩下被摧殘後的死寂,這個孩子是在她母親最後的努力下倖存的唯一。
華當時爲了掰開那個母親的手指,哭出了聲。
他們作爲守望者,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如何抵禦崩壞上,從上古時期婦好所率領的反擊戰,千年前的民族浩劫,再到這個王朝的奠基之戰,全都能看到“崩壞”和“蛇”的影子。
信仰着崩壞,崇尚着力量的人永遠不會少,就像那萬年前蛇在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後宣告那樣:
——“我纔是人類所期待的夢想,我纔是物種所追求的完美形態。”
它是對的,在物競天擇的大環境下,增長的人口追求着更多的生存空間,而爲了土地,爲了打倒這個強大的文明,太多太多的外族選擇了能夠帶給他們力量的“蛇”。
而在這個民族之中,也同樣衍生出了各種各樣的邪惡,但這其中永遠不會缺少那條“蛇”的影子。
這讓即墨有些疑惑,也有些緊張,他不明白“蛇”是怎麼跨過量子空間和實數現實的信息鴻溝,從而對現實世界產生影響。
不過他並沒有告訴華有關於“蛇”的一切,只是用“信仰崩壞”搪塞了過去,畢竟在前文明也存在過這樣的極端例子。
不是他妄自菲薄,自以爲是,而是他不敢。
Lustina,前文明的扭曲,五萬年間崩壞能產生的畸變。
這是“蛇”的真相,足夠動搖華上千年努力的精神支柱。
但是在忙於和“崩壞”鬥爭,抹殺“蛇”帶來的影響時,她們忽視了這個文明本身發展的進程。
在他們焦頭爛額於這片土地上野草般四處生長的惡教時,絲毫沒有注意到這個文明的成長悄悄偏離了方向。
商資被封建強硬地打壓,民間的經濟發展被封建官僚一步步搜刮,農民的財產成爲了養殖蛆蟲的美餐。
江湖誕生了,這隱藏了社會底層的不滿開始在這屬於“江湖”的泥潭中慢慢沉澱着。
這是隱患,一旦爆發,所帶來的動盪將不亞於崩壞對文明的破壞。
因此,即墨和華也願意教授給這個孩子更多的理念。
他們沒有途徑能夠接觸政治,但是這個孩子可以,而她自己也表現出了願意學習,並且希望改變,杜絕她幼時的噩夢。
當然,即墨他們也給她教導過有關於儒法道的學問,畢竟太過於超前的理念反而會把這個孩子推上斬首場。
他們不是沒有犯過這樣的錯誤。
所以當看到這個孩子回來的時候,無疑是放心的,欣慰的。
平安比什麼都重要。
“師父看上去還是那麼年輕呢。”
“哈哈,可是我還是老了嘛,都要六十了。”
即墨開着玩笑,小小地撒了個謊。
嗯,反正年齡這種問題嘛,無關緊要啦。
還好從小就告訴這孩子有關養生的知識,以至於她到現在還以爲即墨現在相貌沒怎麼變是保養得當的原因。
“師孃呢?”
小益踮起腳尖,張望着,以往這個時候赤鳶可都是一直在院子裡練拳的。
即墨忽然感覺到有點尷尬,撇開了視線:
“啊,華她在睡覺呢。”
“哦……哦!”
意識到自己的問題觸及了某些方面,小益的臉有些紅,雖然沒結婚,但是某些方面還是懂的。
不過她也很羨慕。
小的時候在田野裡玩耍的時候能看到師父和師孃依偎在麥田中,風遊麥滾,金燦燦的世界裡躺着那一對戀人,她記得師孃枕在師父的胸口,大概是在享受着他的心跳聲,師父摩挲着師孃的頭髮,靜靜地享受着秋日的天空。
每當想到這一幕,她都會對愛情這一她從未體驗過的情感燃起期盼。
可惜,她早已將自己奉獻給了這個國家了。
帶着一點無奈,她搖了搖頭,跨進了這時隔二十年的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