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夔牛皮骨製成的大鼓隆隆作響,吵醒了清晨的太陽,也壓住了初啼的鳥鳴,天地都在聆聽這初晨的鼓威,那是屬於一個文明向着這個世界的呼喊,世間萬物都靜悄悄地聆聽着它的聲音,以此來表示它們對這個文明的尊敬。
醒來的不僅僅只有日出而動的蟲獸鳥魚,還有聚集在廣場上的人羣。
有的是遠近聞名的好獵手,有的是默默無聞的農家漢,有的是心靈手巧的蠶女,有的是勇武凌厲的士兵。
而今天,這個早上,他們聚集在這裡的原因,則是因爲這莊重的祭祀儀式,和即將開始的宣告。
鼓畢,天地間只剩下一片寂靜,在那寂靜中,人們聽到了一雙輕穩的腳步聲,先是一頂金冠,隨之,便是硃砂輕點,柳黛暈染的秀面,緊接着,儀容華貴的帝君站在祭臺之上,俯視着天地,俯視着她的臣民。
太陽從天際線擡了出來,輝光照耀在她的身上,是天地爲她加冕的金紗。
硃紅的眼眸中,裝的是這浩浩湯湯的天下。
“天地浩蕩,宇宙洪荒——”
潤脣輕啓,珠字玉言,交織而爲這個帝君重臨的新篇章。
即墨站在祭臺後,另外三個少女也同樣站在那裡,時隔數月,即墨他們再一次站在了這個權力中心的漩渦中,不是因爲他們想要加入,而是因爲他們是這場祭典的主角。
姬麟講了些什麼,即墨聽不進去,只是在回憶着昨日的謀劃與懇請。
當然,不僅僅是姬麟,還有他的弟子連山,以及那些部落的長老們。
他們在昨日畢恭畢敬地將四人請來,由姬麟爲代表,說出了他們的“擔憂”。
在炎黃的管理之下,雖然有了涿鹿,可依舊還有太多太多的部族沉淪在愚蒙之中。
當被問及爲什麼要將文明傳播出去,而不是侵略的時候,姬麟的回答賺足了丹朱的眼淚和赤鳶的感嘆。
——文明的步伐不是侵略,而是感化,要用這種方式才能將天下的各個部族蒙受文明之光,成爲着衣戴履,炙食杯飲的教化之民,而不是那種只能茹毛飲血的野蠻人。
如此恩澤萬民的宏偉大志,怎麼不讓丹朱赤鳶感動呢?她們太想看到人類文明再一次甦醒,復興了。
蒼玄卻和即墨站在一塊,看着那些朽老們阿諛奉承,誇誇其談,什麼也不說。
“恭請伏羲,女媧,赤鳶,稷!”
姬麟沒說出一個名字,都會稍稍停頓一下,伏羲之名得到了教師和良臣的鼓掌,女媧之名得到了婦孺的歡呼,赤鳶之名得到了金烏玉兔這些精英戰士的喝彩,可到了“稷”這個名字,卻在一瞬間消去了聲音,只有幾個老農,擡起頭,看着他,眼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手被輕輕握起,是華,她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露出了一個安慰的笑。
即墨卻只是搖搖頭,並不在意。
他很清楚這個冷場的原因,五萬年前也是一樣。
巨獸蚩尤可不會被山巒擋住它的身姿,它只會壓塌那些丘陵,自然,不僅僅是華看到了那場驚世駭俗的廝殺。
——“稷有能力讓那場戰爭結束,稷也有能力保護所有人,可他沒有那麼做!”
這樣的謠言,出現在了涿鹿的大街小巷。
可也算不上是“謠言”,因爲如果當時即墨沒有選擇直接和蚩尤戰鬥,而是撲在那條人與崩壞獸的血線上,那麼一定能救下很多人。
至少,犧牲者可以減少百分之五十。
可是蚩尤能不能被擋下來,卻是一個懸而未決的疑問了。
但沒人會去關心這個,他們只關心爲什麼即墨沒有選擇在第一時間救人。
失去親人的痛苦找到了宣泄點,而這個宣泄點卻被恐懼所統治着,所以很多看着即墨的眼神是畏懼的,但又是憎恨的。
除了那些整日和粟米稻穗陪伴的農人。
可他們的眼睛裡也有這樣的疑問:
——爲什麼你沒有救我的親人,爲什麼你無視了我的摯友?
這是價值觀的距離,也是世界觀的差別。
在和崩壞死斗的前文明中,作爲每日掙扎在死鬥之中的戰士和武器,即墨的定式思維就是“優先排除最具威脅性的崩壞獸”,哪怕這一次也有華被擊落的原因,他的潛意識和邏輯思考依舊如此,即使華沒有受傷,他也會在蚩尤出現在陣線的威脅線外對其展開攻擊。
而這裡的大多數百姓,是沒有經歷過崩壞毀滅的,哪怕崩壞曾經在戰線上張揚過,他們對其的概念依舊停留在“戰爭”這一層面,就像人與人之間爲了生存資源的戰鬥那樣。
可是崩壞並非如此,那是不死不休的殺戮。
可是,這麼多百姓,卻沒有一個人意識到這一點。
在無聲的目光交刺中,即墨緩緩走上了祭壇,看着面前那個少女帝君。
十六年了……她也應該是一個合格的帝君了吧。
姬麟赤紅的雙眸卻在此刻閃現出了不捨,可手中的緞綢上依舊寫着清晰的墨字。
“伏羲,女媧,赤鳶,稷,以炎黃帝君,軒轅之令,請四位傳播我炎黃文明,教化天下,臣令百部,有此御縞,如我親臨,望四位能護我炎黃文明萬世不朽,助我華夏屹立天下!”
綢緞一卷,黃玉般緞身舉在那雙小手上,卻是即墨也不太懂的顏色。
“定不負所托。”
蒼玄,或者說是伏羲,躬身接過了這篇緞文,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但也什麼都不說。
在太陽的光輝完完全全照在所有人身上的時候,這一次祭典也成功結束,在長老們的希望和軒轅的不捨中,四個人被送出了城門。
這不僅僅是個儀式,也是在百姓眼中的一次“偉大的進軍”。
至少,在很多人看來是這樣的,將炎黃的文明福澤天下,還有比這更加神聖的使命嗎?
在踏出城門的最後一步,即墨回過了頭。
他終於看到了連山,此時此刻,這位輔君卻是低着頭,不敢擡眼。
即墨嘆了口氣,走了過去,不過就是幾步路而已。
可每走一步,就能看到連山的肩膀抖一抖,甚至還打算往後退,就在他剛要擡步的時候,即墨按住了他的肩膀,手掌傳來了一個激靈時的顫抖。
可出乎連山意料的是,即墨僅僅只是拍了拍而已,掃下了一片葉子。
“這麼大的人了,也是輔君了,你也該注意點。”
連山有些膽怯地升起眼,即墨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這一系列任命中的彎彎道道,他還像從前那樣,有些獨屬於老師的絮叨:
“對姬麟好些,別老讓她一個人擔當政務。”
“最後那支追風金箭也留給金烏玉兔了,他們是你們的直屬護衛,不光光能夠抵抗崩壞。”
“對小鷙的教育也要抓緊,雖然沒見過,但男孩子總要上戰場的,給他找些年輕人做老師,別和那些老頭子一樣死氣沉沉的。”
“最後……如果真的再發生那樣程度的崩壞——”
聽到這裡,連山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
“就先撤退吧,活下來是最重要的。”
唉?
這句話讓連山驚訝地擡起頭,在這接近一年的時間來第一次正視着自己的老師。
即墨卻依舊那樣,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在囑託着:
“保護你愛的人,纔是生命的意義。”
他放下了手,背過了身,不再去看自己的弟子,而是跟上了那三名少女的背影,離開了這座城市。
傳播文明,促成復興,又或者是單純地遷就人們的任性?
也許都有。
但這一切,最終凝聚成了一個輕飄飄的——
“再見。”
連山想要擡起手,可又不敢,側過臉,卻看到自己的妻子臉上流下了一行清淚。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千言萬語,流到嘴邊,最終形成了一聲:
“對不起。”
姬麟微微仰起頭,眯起眼睛,等那四人消失在地平線時,才轉過身,面向涿鹿的城門,在她身後,是擊掌互賀的長老們。
“走吧,夫君,咱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我知道。”
他跟上了她的腳步,就像老師說的那樣,保護好自己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