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於他們所無知的東西從來都是抱有着難以言喻的懼意。
崩壞,這樣的災難對於文明初起的人們來說,是太過超乎理解的存在。
這樣極端的恐懼會導致人們奮不顧死的抗爭,或者是放棄一切的膜拜。
“蚩尤”,這是人們對它的恐懼而產生的代稱。
代表着戰爭,鮮血與死亡。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崩壞帶來的除了災難以外不可能有任何殘餘。
也就是這個名字,打入了渾渾噩噩的神智之中。
“名字”不光光是一個稱號,在冥冥之中也代表着靈魂的船錨。
蚩尤,這就是“我”麼……
它僅僅只能想到這裡,緊接着,黑色分割了它的視界。
在它眼前,那由自己的同族構築成的蒼白“海洋”被黑暗吞沒,片鱗不留。
它唯一能看清的,是在那黑暗之中一雙渺小卻清晰的眼眸,也同樣黝黑,卻更加幽深。
它咆哮着,擰動着自己唯一能夠活動的脖頸,將自己的巨口撐到最大,它完全憑靠着自己的本能在運作着,崩壞能,崩壞獸,這些都不是它所理解的東西,就像普通人從未理解過自己的細胞工作方式一般。
它所做的,就是抵抗,用盡一切方法的抵抗。
可這片無孔不入的黑暗更像是病毒,就像沒有人能夠阻止疾病的入侵一樣,蚩尤也無法將這片黑暗阻擋在自己的軀殼之外。
細密的,溶骨的奇怪感從身軀的正面涌進來,那是最直接的正面撞擊,蚩尤體內的崩壞能席捲涌動,在它每一處運輸的硅基細管中和那股黑色展開了拉鋸戰。
這就像是免疫系統與疾病的搏鬥一樣,對於蚩尤來說,這是有意識的操作之外更加深層次的抵抗。
它的系統,組織,統統都出現了崩壞能過載,僅僅只是爲了對抗陌生的崩壞能侵蝕。
請注意,蚩尤的意識中出現了“過載”,“侵蝕”,“對抗”等等具有相當文明等級的詞彙,這並不是它的意識出現了新的認知水平,而是在於它的“素體”,一個城市,作爲文明結晶之一的城市。
哪怕它完全沒有意識到,“素體”本身就已經在它身體中刻下了關於前代文明的遺存。它擁有着前文明留下的對於“崩壞”的認識,即使它本身只是一頭混沌少智的崩壞獸,它也被迫接受了這些“知識”的記錄。
但是,在這場對於蚩尤來說性命攸關的“死鬥”中,它並沒有佔上風。
或者說,是被全面壓制。
首要原因依舊是體型。
巨大的體型讓它完全無法在細微地操作它的崩壞能,它根本無法明白爲什麼這些黑色的崩壞能居然可以鑽入它那些幾乎快要被忽視的微小之中。
所以,在即墨用極其精巧的方式破壞着蚩尤的崩壞能結構,但蚩尤自己爲了抵抗和彌補需要花費了更多的崩壞能,這一觀測角度上的懸殊差距決定了蚩尤的操作只能事倍功半。
另外,還有那讓蚩尤難以理解的崩壞能儲量。
它無法理解這個渺小如人類的物種爲什麼會擁有堪比它六核旋聚的崩壞能儲量?!
它不懂,只有它自己的崩壞能在涌動支撐着它體內系統的勉強運轉,但還是無法抵擋那來源於四肢百骸的侵蝕與消融。
它漸漸感覺不到自己那被黑暗包裹的肢體了,或者說這更像是腐蝕,逐漸地剝離它的感知。
痛楚,也在這逐漸消失的感官之中更加清晰。
這也是現在能反應它肢體實感的唯一。
刺痛,麻痛,鈍痛各種痛感殺入它的脊柱神經之中,是的,“痛”,它第一次感受到了這樣的觸動。
這就是——“痛”嗎?
突然出現的感知讓它不知所措,也讓它逐漸清醒。
它不喜歡這種感覺,更討厭那個黑色的少年看着它的眼神。
它睜開它剩下的兩隻眼睛,它只剩下這兩隻了,因爲從它身上剝落的崩壞獸們完全抵擋不住那片黑暗的洪潮。
六顆眼睛,六顆差別細緻卻統一着視線的眼睛,一顆顆失去了光明,只剩下割碎的痛。
光明的最後,那個少年已經站在了它的身前,鐮刀依舊垂在地面上,刮擦着泥土,然後視若無物地踩上了它的頭顱——
這一刻,黑暗徹底降臨,靜止般的死寂完美地包圍了它的整個世界。
……這究竟是什麼……
赤鳶顫慄了。
“蚩尤”可以說是難得的超大型崩壞獸,可是爲什麼——
爲什麼如此會如此孱弱?
她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錯覺,先前她抽用一絲神意的【羽渡塵】也僅僅只是崩碎了它的一顆用於連接四肢的脊柱核心。
還是說——
她望向那步步踩踏着“蚩尤”,登上蒼白高峰的少年,包裹他的黑暗就像是深夜,不會遮掩,反而會讓月亮更加耀眼。
他走了上去,僅僅只是走上去,他腳下的黑影像是有了生命,一節節沿着這片蒼白之中的紋路攀援着,原本應該是粉紫色的光路黯淡,消失,被墨色暈染,最後徹底取代。這片蒼白之中的遺蹟好像又回到了曾經存在過的歲月中,籠罩在尚未沉淪的夜幕下。
但這只是赤鳶的錯覺,因爲那兩顆代表着蚩尤生命源泉的核心依舊在黑色中跳動着,可是黑色的藤曼依舊沒有停下來,它們沿着已經被攻陷的蒼白繼續前進,纏繞,將代表着崩壞獸最後活力的核心吞沒其中。
赤鳶看到,那些血紅的核心被逐漸滲透,而那些血紅的崩壞能滲進了這些黑色的網絡之中,沿着那些原本的紋路,四面八方地涌回了即墨的腳底,最後消弭於虛無。
只聽到即墨一聲呼氣。
靜。
一切都靜了下來。
結束了嗎?
直到赤鳶的腳趾重新觸碰在大地上時,她依舊沒有“戰鬥結束”的實感。
她遠遠地看着那矗立在崩壞獸屍體上的少年,他的背影,有些不敢上前。
她忽然發現了,那被少年隱藏着,卻一直透露着的怪異之處。
那種過分的距離感。
——
蚩尤。
我的……名字……
寂靜之中,它只是在思考着這個。
無數沉積着的“知識”再一次翻涌了起來,這一次,它擁有了更多的精力去挑選整理它們。
文明。
崩壞。
以及……
使命?
不,不僅僅是“使命”。
好像,好像……
好像,看到了那坐在白光之中,傲然俯視着一切的崇高存在。
好像,能看到,金色的眼睛。
有一股親切感,有一股臣服感,還有,幸福感。
在那樣的目光注視中,它感覺自己落了下來,就像是漂泊不定的迷船終於落下了錨,它感覺到了那溫和的目光。它好像聽見了一個聲音——
【拜託你了。】
嗵!
它擡起了手,它看到了光,它彷彿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掙扎着,爬動着,它發現自己不知爲何鑽出了它的軀殼,它也看到了那個少年,和他黑色雙眸中的驚訝。
不過,它回來了。
它感覺得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身體內流動着的熟悉而凝實的力量,以及更加微觀,更加細緻,更加奇妙的境界。
它低下頭,它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只剩下了四隻肢爪,像是人一樣。
不,我可不是那種卑劣的種族。
它這麼想着,忽然,笑了笑。
它嘗試着邁步,它發現距離似乎沒有視覺那樣帶來的遙遠感,僅僅是一步,就來到了那傢伙的身後。
好容易。
蚩尤有些隨意地擡起了爪,崩壞能閃出了紫電一般的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