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折月亮

估計也是料沒想到傅識則這麼配合, 雲釐還蠻開心,噙着笑接着看比賽。

比起最初旁邊像立了個冰窟,現在雲釐覺得身邊回暖了許多。傅識則靠着椅子,偶爾會拿起拍手器揮一揮。

就在雲釐偷看傅識則的時候, 現場的氛圍又被點燃, 雲釐忙跟着白區的球迷狂搖拍手器, 廣播裡主持人的音調越來越高:“比賽進入焦灼狀態, 只要他們能再進一球、只要再進一球就基本保證勝利了, 我們現在能看到白隊的前鋒他突破了防守, 這是……”

主持人語速越來越快, 隨後場上爆發一陣陣歡呼和尖叫。雲釐不懂足球,但也能理解場上那個“2-0”的含義。

現場攝像將畫面拉近球員, 球場上的大屏幕和觀衆席上的液晶屏幕快速地在歡呼擁抱的球員身上切換, 隨後轉移到幾乎瘋狂的白衣區球迷身上,被拍到的球迷激動地對着鏡頭揮舞。

主持人仍在激情澎湃地解說,雲釐看向傅識則, 他無聊地靠着椅子, 慢慢地揮兩下拍手器。

直到鏡頭停留在他們兩個身上。

曝光在幾千觀衆前,雲釐原先狂搖的拍手器驟然停下, 瞬間斂起了笑,有點無所適從地將拍手器放下。一旁的傅識則也動了動,環着胸,乖張而又冷漠地直視着鏡頭。

攝像機就像壞了一樣, 沒有轉移的跡象。

此時主持人恰好對鏡頭進行解說:“簡直不可思議,因爲進球, 球迷們激動得呆若木雞……”

“……”

好在這壓抑的情況沒維持多久,鏡頭移開後, 雲釐感覺自己重獲生機。

意識到剛纔自己在攝像頭前的表現,雲釐明白過來,自己的冷場帝屬性又升級了。

接下來幾分鐘,雲釐都只是坐着發呆。

注意到身邊突然安靜下來,傅識則看了她一眼,雲釐睜大眼睛盯着手中的拍手器,像蔫了的茄子。

傅識則將目光轉回球場內。他動了動,雙肘倚在膝蓋上,身體前傾,手裡握着拍手器。隔了一會兒,像是克服重重障礙後下定決心,忽地狂拍幾下。

聽到一旁的聲響,雲釐有點詫異地看過去。

傅識則斜了她一眼:“這不是進球了?”

雲釐意外,沒注意到什麼時候又進了一顆球,也跟着傅識則一起狂拍,說:“這支隊伍好厲害。”而後她瞅了瞅黑隊那邊的坐席,笑着給傅正初發了信息。

【傅正初,你應該換支隊伍支持。】

偷閒把酒民宿:【我靠嗚嗚嗚,我好恨。】

雲釐迴歸初始狀態,像孩童般無憂地跟着白衣區的球迷一塊兒揮舞。

見狀,傅識則揉揉睏倦的眼睛,又靠回椅子。

……

十分鐘後比賽結束,白隊三比一獲勝,雲釐周圍幾乎所有球迷都激動得抱成一團,爲這幾年來第一次奪冠喝彩。

這種氛圍讓雲釐眼角涌起陣陣感動,也許這就是自己衷心熱愛的東西斬獲榮譽時,那種無上的自豪吧。

直到視線再度與傅識則對上。

他看起來已經有些困了。

雲釐一下子清醒,輕咳兩聲掩飾剛纔的‘忘我’。

傅識則坐在外側,率先起身,跟着人流往外挪動。從雲釐這邊看過去,他身形修長似一支筆桿,手插在褲兜裡,只露出骨節分明的手腕。

從小到大,雲釐都屬於人羣中偏白的羣體。

可和她相比,他卻白得病態而又妖冶,偏大的白外套,軀體似乎一撲即倒。

等等。

她在想着,撲倒他?

打消自己亂七八糟的想法,雲釐做賊心虛地和傅識則保持兩步距離。

在她後頭的人不給機會,一散場便趕着投胎般往外擠,雲釐一不小心沒穩住,額頭撞到傅識則的肩胛骨上。

纖瘦讓他的骨骼像地底的硬殼,錘得雲釐鑽心的疼。

疼得眼淚都掉出來了。

見傅識則回頭看她,以爲是因爲撞到他,雲釐還忍痛道了歉。

雲釐的手捂着腦袋,只覺得後面的人在搏命推她,傅識則不帶什麼情緒,不客氣地伸手將最前面的人往後推了一把。

“後退點。”

“幹嗎呢!”被推的男人條件反射地大喊。

對上傅識則的眼神後瞬間熄火。

明明眼前的人高挑但不魁梧,說起話來更是和凶神惡煞沾不上邊,卻莫名讓男人有些顫慄,往前擠的男人扁扁嘴,只敢後退一步示弱。

傅識則低眼,側過身,示意雲釐走到他前面。

原先坐在位置上時,雲釐看比賽再入神,也沒有忘記保留一些空間,避免出現兩人相觸的情況。

過道狹窄,她貼着他往前走着時,即使身體刻意地往外偏,仍然不可避免和他有接觸。

衣服擦到的時候如燧石相觸。

雲釐低着頭,假裝什麼都沒有注意到。

待雲釐到前面後,傅識則和她保持一步的距離。和周圍賽後的喧鬧相比,傅識則安靜得仿若不存在。

雲釐從小便不喜歡陌生人觸碰她。

不論小初高,本科時代也有不少自來熟的男生會靠她很近,直接拿她正戴着的耳機,到興頭上用手拍拍她肩膀,或者喊她時直接拽她衣服。

這些行爲或多或少都嚇到了她。

但認識傅識則至今,他一直禮貌得體,有意識地避免和其他人有肢體接觸。

從這些小細節,雲釐可以分辨出,他是個家教很好的人,從不慍怒,從不逾矩。

除了不愛說話。

也不愛笑。

到體育館外,傅正初已經在門口處等待,他已經把一身黑色外衣脫掉,只留下一件學園短袖。

傅識則問:“衣服呢?”

傅正初悶悶地哼唧兩聲:“扔了。”他哀嚎兩聲,“以後再也不愛了。”

不悅的心情也只維持了幾分鐘便一掃而空,正打算回去的時候,體育館門口幾個中等身材的男生和他打招呼。

傅正初聊了幾句話後回來:“和他們很久沒見了,我們踢個球再回去。”

雲釐看傅識則:“你要去嗎?”

傅識則不介意地承認:“我不會。”

“那你一般——”脫口而出的瞬間雲釐又覺不妥,說不定傅識則沒有會的球類,她一下子改口:“不打球嗎?”

剛被傅識則塞了根士力架的傅正初替他回答:“小舅不踢球,他打羽毛球。我是全能的,下次一起打羽毛球吧釐釐姐。”

“啊,好啊。”雲釐朝傅識則看了眼,他沒講話,傅正初不滿地用肘部頂了頂他,“小舅,釐釐姐問你話呢。”

雲釐:“?”

傅正初:“釐釐姐問你要不要一塊兒打球。”

雲釐頓時窘促,所幸傅識則也沒在意,點點頭。

門口的朋友在催促,傅正初和他們打了聲招呼便過去了。

雲釐跟着傅識則去停車場,兩人一路無話。

如果不是一切發生得那麼順其自然,雲釐甚至懷疑傅正初是不是上天派來的助攻。

入秋了,南蕪的風已經陣陣涼意,地面停車場高掛幾盞低功率的燈,人影與細語吸附在黢黑中。

傅識則給雲釐打開副駕駛座的門。

“先進去。”

在她入座後關門,傅識則沒有立即回到駕駛座,而是靠着車的左前方。雲釐見他肩膀傾斜,在口袋中摸索了會。

他低頭,一剎的微光,空氣中瀰漫開灰白的雲霧。

第一支菸沒有帶來終結。

孤寂的身影像是陷入無邊的黑暗,而微弱火光是漫漫長夜的解藥。

傅識則回來的時候搖下了車窗,飛疾的晚風攜着菸草味飄到雲釐的鼻間。他發動了車子,憑着記憶朝七里香都開去。

中途傅正初還發了條語音信息過來,傅識則瞥了眼,繼續打方向盤。

汽車恰好開到隱蔽的一段,傅識則打開車燈,視線停留在前方道路。他輕聲道:“幫我看一下。”

這還是兩人上車後的第一句話。傅識則的聲音仿若就再雲釐的耳邊,聲線又柔和,雲釐莫名覺得有些旖旎,她拿起傅識則的手機,解鎖後打開微信。

沒想到他會允許自己用他的手機。

微信首頁是幾個聊天窗口,雲釐不想偷看,但不可避免可以看見前幾個聊天窗,第二個的備註是‘林晚音’,已經有一百多條信息未讀。最近一條信息開頭寫着【阿則,我媽媽給你包了些糉子,讓我給你拿】。

後面說的是什麼,雲釐看不見,但她能判斷出來,這是個女孩的名字。

不知爲什麼,心裡稍微有點不舒服。

點開傅正初的窗口,播放語音信息,安靜得車廂內響起傅正初一喘一喘的聲音,估計是球踢到一半來發的信息。

“這麼晚了,小舅你記得要把釐釐送到樓下。記住,”傅正初加重了語氣,“不能上樓。”

雲釐面色一紅,將手機放下。

後方超車,傅識則看向車後鏡,語氣不太在乎:“不用管他,比較聒噪。”

“嗯……”雲釐小聲地應,突然想起什麼,她問:“噢,夏夏和傅正初是親姐弟嗎?他們的姓氏好像不一樣。”

“傅正初跟着我姐姓。”

“噢好。”

不好進一步問,雲釐應了聲後便不再說話。

窗外的風景淌成瀑布飛過,原以爲剩下的路程只剩沉默,傅識則卻主動開口:“原本打算讓夏從聲也跟着我姐姓。”

雲釐慢慢哦了聲,問:“那原本是傅正初和爸爸姓嗎?”

“不是,姐夫比較怕我姐。”

雲釐自然地問:“那你也怕嗎?”

空氣瞬間又安靜了。

雲釐回過神,解釋:“我的意思是你怕姐姐嗎,不是問怕不怕……呃,老婆……”

這回安靜的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

路程不長,十分鐘後,汽車平穩地停在小區門口。雲釐照慣例和傅識則道了謝,一開車門,暖氣和外界的涼風對衝,雲釐拉緊了領口。

“那我就先回去了,你開車注意安全。”

“等會兒。”

雲釐止住關門的動作,彎下身子,傅識則側着身,朝後座的那袋零食頷首。

“拿回去吃吧。”

與那個夜晚不同的是,車身在黑暗中快速地壓縮成原點,畫成一條筆直的線,在盡頭殘餘兩抹紅光。

回到家後,雲釐先將手裡一大袋零食放到茶几上。從帆布袋中拿出餅乾,黃油香味四溢。

想起傍晚時分傅識則排隊時的背影,輪廓與旖旎落霞的邊界已經模糊了。

將餅乾倒進玻璃罐裡,雲釐將罐子封口後放到電腦桌的角落。

打開電腦,在搜索欄裡一字一字地輸入“傅識則”三個字,網頁上很快彈出與他相關的信息。不出意料,好幾頁密密匝匝堆滿了他讀書階段的獲獎通知,從小學到讀博,數不勝數。

之前的無人機視頻已經是好幾年前的新聞。而最近的信息,已經是去年三月份的了,講的是他所在的課題組發表頂刊,在某一領域做出重要突破。

“該研究由史向哲教授團隊完成,文章的第一作者爲我校12級直博生傅識則……”

雲釐在心中默唸這一段話。今天是2016年10月10日,直博生是五年的學制,原則上還有8個月,傅識則就要博士畢業了。

好長一段時間裡,雲釐都以爲他畢業了。但現在來看,事情並不像她想的那樣,今天在便利店傅正初也說了,傅識則一直停留在南蕪。

單手在觸控板上滑動,網頁的信息如彈幕般彈到她的視網膜上,是不同時段的傅識則的照片。

雲釐的思緒放空。

無論是哪一個時段的他,都不是現在的他——活在陽光底下,卻晦暗陰鬱。

她心裡有些猜測,這兩年內可能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想到這,雲釐頓覺得胸口堵堵的。

等雲釐洗完澡,已經是十二點半了。手機通知欄顯示‘偷閒把酒民宿’發來信息,是兩張圖片。

點開第一張看是大屏幕裡她和傅識則的合影,兩人坐得筆直,鏡頭恰好抓拍到她侷促地將雙手重疊放在腿上,茫然地看着前方。而旁邊的傅識則傲然不馴地環着胸,脣角繃得緊緊的,眼睛朝着她的方向。

兩人都沒有其餘表情,看起來就像剛鬧了彆扭的小情侶。

第二張是傅正初和傅識則的聊天截圖。傅正初問他:【小舅,你怎麼在偷看釐釐姐。】

傅識則的回覆隔了半小時,連標點符號都省了:【明着看】

雲釐嚥了咽口水,從哪個角度解讀這句話似乎都不太妥當。摸摸自己的臉蛋,已經燙得不像話。傅正初還給她發了信息,質疑:【釐釐姐,你看看小舅!!像不像偷窺的變態!!】

雲釐彎了彎嘴角,傅正初真的是性格挺好的。隨手給他回了個表情後,雲釐將第一張圖片放大,讓整個畫面只留下他們。

這是他們的第一張合照。

好喜歡好喜歡。

另外的信息是來自何佳夢,通知她拿到了EAW的offer。

措辭很委婉,表示技術部在前一段時間面試了很多人,因此很遺憾她沒有進入二輪面試。如果她願意的話可以到人力部門實習,無需二面,每週出勤三天,需要她儘快給出答覆。

沒想到這麼快出結果了。

雲釐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一點,躺到牀上用貓咪老師枕着自己的下巴。她給鄧初琦發了條微信:【EAW正式給我發offer啦!安排我到人力那邊。】

鄧初琦:【還不衝?】

雲釐:【我還有點糾結嘛qaq我原本投了技術部的,被調劑了,這個和我專業不太對口。】

鄧初琦:【那你還有找別的嗎?】

雲釐:【其他都拒了我……】

從個人發展上來看,EAW提供的崗位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EAW確實是個比較好的平臺,畢竟背後的東家是優聖科技。

鄧初琦調侃她:【可是EAW有夏夏的小舅呀,不香嗎不香嗎?】

她又補充:【說吧,你租這麼近的房子,是不是一開始就有想法了?】

雖然她並沒有因爲傅識則做這些事情,但云釐就像被戳中了心事一般,隔空惱羞成怒。

丟開手機準備睡覺。

在牀上來回翻滾了許久,雲釐重重地呼了口氣,起身直接給方語寧回了短信。

【好的,我後天就可以去上班^_^】

-

一到公司,雲釐便在人事部門撞見了來幫忙的何佳夢。

自來熟的她忙不迭帶着雲釐熟悉公司的環境,詳細地和她介紹了各個部門的情況。

EAW科技城是優聖科技的子公司,主營VR體驗館和相關硬件設備的定製和零售。產品前期由優聖科技開發,因此這裡的員工一般也把優聖科技總公司稱爲本部。

雲釐所在的人事行政部的部門經理是當時給她面試的考官方語寧,由於EAW只成立了幾個月,現在整個部門的正式員工加上方語寧,一共只有六個人。

“閒雲老師,沒想到你會來我們公司。”何佳夢看起來很開心,神秘兮兮地問她,“是不是我們老闆的魅力太大了,閒雲老師也無法拒絕?”

還是一如既往的,三句不離帥哥。

雲釐尷尬地笑笑。初來乍到,能重新見到何佳夢,讓她感覺第一天上班的緊張消散了許多。

何佳夢簡單給她介紹了下EAW的主要情況後,便將她領到工位旁,清了清桌面殘留的塑封紙。

作爲新員工,雲釐想盡可能表現得積極一點,便主動問:“佳夢姐,我現在要做什麼呀?”

何佳夢沉吟會,像是遇到一個大難題,“閒雲老師,其實你是我們招的第一個實習生。所以,其實我不太清楚。”

“那我應該去請教上次那位面試官嗎?”

“呃……她也不太清楚。可能就是四處打雜吧。”

雲釐瞬間感覺自己邁入了另一個天坑。

注意到她神色的變化,何佳夢還嘗試着安撫她,“也別太擔心,你記得老闆那個親戚不?就是傅識則,聽說原本要去本部的研發部門,不知怎的到我們這來當個工人……”

意識到自己的措辭不對,她立馬改口:“不,設備維修員。”

“老闆安排他到體驗館那邊,但那邊基本都是新機器,一般也不會出什麼問題。所以他平時也是四處打雜,也沒什麼不好。”

“但我聽說他學歷挺高的,應該挺厲害的。”雲釐不自覺地袒護傅識則。

“話是這麼說,主要是工作上太難配合了。”何佳夢秀氣的眉毛蹙起,“他和誰講話都冷着張臉,連我都受不了,也只有我們老闆能忍受他的脾氣。”

提到徐青宋,何佳夢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滿是崇拜,“他也挺聽老闆的話。”

“語寧姐這會兒還在面試,今早的話應該沒什麼其他事兒了,你就自個兒再熟悉一下環境吧。”何佳夢看了眼時間。

“好,那我自己再看看資料。”

“公司沒有食堂,我們都是定盒飯,不過盒飯只能送到門口,得我們去拿。別說有好事我沒想到你,剛好我要排去拿盒飯的人,每次是兩個人一起去。”何佳夢笑眯眯地盯着雲釐,怎麼看都覺得不懷好意。

“怎麼樣,有沒有心動人選?”

雲釐想了一會,才說:“沒有。”

何佳夢更直接了點:“傅識則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