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小年,街市一下子變得寥落,要等到上元節纔會重新熱鬧起來。
都說去年冬天冷,今年也不遑多讓。舊雪未化,新雪又落了下來。
放眼望去,只有零星幾個挎籃子賣吃食的小販還縮肩弓背地沿着牆根兒走,大約是還有存貨沒賣盡。
幾個人騎在馬上,緩緩走在街道正中央。
爲首的那一個穿着黑金二色蜀錦罩面的貂裘大氅,戴着煙青色護耳絨錦帽。
這人有着濃郁深沉的眉眼,嘴脣卻有些偏薄,若盯着他的眼睛看,那是一副深情的面容。若是盯着他的嘴脣,則是極爲薄涼的面相。
馬走得不快,馬上的人似乎刻意欣賞街道上難得的清淨。
以往的萬寧街,車馬行人絡繹不絕。喧喧吵吵,彷彿這裡的太陽永遠也不落山一樣。
今日好在沒有風,馬蹄踏在積雪上的聲音清晰可聞。
這樣單調又雜踏的聲響,極容易讓人陷入到神思恍惚中去。
眼前會閃過金黃的琉璃瓦,刻着花紋的石井欄,熟透的殷紅的棗子……
還有,天底下最美最溫柔的笑臉……
如果不是街邊茶樓錚錚琮琮響起的琵琶聲,馬上的人還要一直恍惚下去。
琵琶聲低徊哀婉,唱曲兒的人想來年紀不大,清麗的嗓音帶着些些稚嫩。
唱的是溫飛卿的《夢江南》:
千萬恨,
恨極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裡事,
水風空落眼前花,
搖曳碧雲斜。
這首曲子在京城並不流行,因爲皇上不喜溫庭筠的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上有所惡,下必仇焉。
再不錯的。
“主子,您怎麼不走了?要去喝茶嗎?”身後的隨從恭敬詢問。
“不進去。”
“那……”隨從不解了,大冷的天兒站在這裡做什麼?
“我猜一會兒唱曲兒的就會被轟出來,所以站在這兒瞧瞧。”
果然裡頭一陣喝罵之聲,緊接着茶樓的門被打開,有兩個人被攆了出來。
“唱什麼不好?偏唱這個,真是喪氣!”茶樓掌櫃的像趕蒼蠅一樣不停地擺着手,“快走,快走,我們這兒不留。”
“大爺,您行行好吧!我們父女倆流露的京城沒處投靠,都餓了兩天了。
好歹姑娘會唱些曲兒,舍着臉出來某個營生,您就可憐可憐,成全了我們吧!”抱着琵琶的老漢苦苦哀求。
在他旁邊站着個抹淚的女子,荊釵布裙,看不清面目。
“求我可憐你,誰可憐我呀?這時候本來客人就少,你們一共就會那麼二十幾支曲子,還有一大半兒溫八叉的。”掌櫃的憤憤,“真要留你們在這兒唱,純屬砸招牌了。快走,快走!”
“我們可以學,這丫頭學什麼可快了。”老漢扒着門還是不肯離開,“我們都走了多少家兒了?只有您這兒讓開口唱了,別的地方直接不讓進門兒。看得出您老是個心善的,一定發大財。”
“你用不着拿甜和話兒來哄我,即是開着門做生意,誰家也不能賠錢。”掌櫃的很是堅決,“眼看着都要歇店,誰白養閒人呢?
出來唱曲兒不會個七八十首,怎麼過得去?就算這幾天客人少點的少,也總得會四五十首吧?現學哪來得及?
走走走,別在我們門前鬧,耽誤做生意。”
說完叫夥計關了店門,把那父女倆攔在了外頭。
“主子,您料事如神吶!”隨從趕緊說,“他們果然被趕出來了。”
那對父女互相攙扶着,茫然四顧,不知何去何從。
“把他們叫過來。”
“叫誰?那對父女?好,小的這就過去。”
那對父女不知道怎麼回事,戰戰兢兢地跟着隨從走到馬前。
老漢朝着馬上的人打拱作揖,一口一個大爺。
女孩子只敢偷偷看了一眼,又極快地把頭低下去。
他的模樣很清秀,又剛剛哭過,像一朵我見猶憐的嫩荷花。
“你們是吳地人?”馬上的男子問。
“大爺說的是我們父女就是吳地來的。”老漢陪着笑,臉像一顆凍柿子。
“我想買下你們做下人,可願意嗎?”男子問,“只需要隔三差五給我唱唱曲。”
“這……這賣身……小老兒倒是沒想過,況且我這般年紀……”老漢原本打算父女倆相依爲命,靠賣曲兒過活。
誰想這人竟直接開口,要把他們買下來。
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爲奴呢?
不過這個人看上去非富即貴,人都說寧做大家奴,不做小家女,或許……
“又或者你把女兒單獨賣給我,我給你五百兩銀子。你也可以隨着進府去,吃穿用度都算府裡的。你願意的話就跟我走,不願意就算了。”男子說完又策馬緩緩向前走去。
老漢慌急地和女兒對視了一眼,拿不定主意。
倒是女兒咬了咬嘴脣說:“爹,應下吧!要不然咱們兩個就得凍死餓死。”
“可萬一……”老漢依舊下不了決心。
“沒有什麼萬一,就當五百兩銀子買我這條命了。”女子說,“要是真的賣命,只怕還不值這些銀子。”
窮人的命不值錢,在京城,二十兩到五十兩,足夠買個大活人了。
“主子,您真要把他們帶回去?”隨從多少有些不放心。
“端看他們願不願意了。”男子沒再回頭。
他爲什麼要花高於市價十倍的銀子買下那個女孩子呢?
是出於憐憫?還是因爲無聊?
抑或是因爲曾經也有那麼一個喜歡唱溫飛卿曲子的吳地女子,只可惜自己不能護着她?
“大爺!大爺!請等一等!”老漢在後頭大聲喊着,踉踉蹌蹌地追上來,“大爺,我們願意了。只求您……別騙我們。”
“去那邊店裡借一套紙筆,”男子道,“簽字畫押,即付銀票。”
老漢凍得通紅的臉又再一次堆疊滿了笑紋,儘管那笑容裡多少帶着些羞愧和不捨,卻終是大不過慶幸:“哎哎,多謝大爺,您真是活菩薩!”
紙上已經落一下賣身契三個大字。
寫文書的人擡起頭問那女子:“你叫個什麼名字?”
“萋萋,吳萋萋……”女子漲紅臉,說出自己的名字,“萋萋芳草憶王孫的萋萋。”
這麼多年,二皇子第一次親自買下人。